第四章

第四章

從機場回到市區,說好的大餐變成了擼串兒。

紅酒配牛扒是慶祝凱旋的規格,啤酒配烤串、再來幾盤小龍蝦,那才是失意人的標配。坐在路邊吹個風,喝幾杯冰啤,人生還有什麼愁不能消呢。這麼一想,馮曉冬也不嚷嚷着吃大餐了,直接把一臉慘兮兮的陸語帶到了小吃街。

趕上飯點,一溜飯館全都爆滿,兩人隨便挑了間大排檔坐下。

陸語一上午沒吃東西,就靠飛機上那一杯威士忌撐到這會兒,竟然不覺得餓。見她耷拉着眼皮,拿一次性筷子戳着蝦殼,一下又一下的,馮曉冬終於看不下去了。

“喂,小龍蝦不是這麼吃的。”她擋開陸語的筷子,三兩下拔掉蝦鉗,撥開蝦殼,把蝦肉剔出來扔進陸語碗裏,嘴上叨擾着:“陸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好歹吃點東西啊。”

陸語何止是心情不好,簡直是心如刀絞。

陸語原本家境優渥,在二十歲之前她完全想像不到“家逢突變”、“滅頂之災”這樣可怕的詞語有朝一日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可當父親意外離世,家產被奪,老宅落入他人之手的那一天,她對那樣可怕的詞突然有了切膚之感,切膚之痛。

這樣的痛感,在今天,何其相似。

幾個月前,自打陸語得知魚兒衚衕那套老宅在地產中介掛牌出售的消息后,本來不屑於拍攝商業照片的她開始沒日沒夜地接活攢錢,即便是體力嚴重透支她也咬牙撐着。可看看銀行賬戶里緩慢上漲的數字,她的心很快又涼了半截,比起八位數的房款,她那點積蓄只能叫杯水車薪。

如果不是在萬般不得已之下,陸語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動那枚袖扣的主意。但就是這樣,她窮盡所有努力,耗盡所有精力,割捨掉所有不忍割捨的東西,最終卻還是與陸家老宅失之交臂,雞飛蛋打。那種感覺就跟馬拉松長跑勝利在望時,冷不丁被人狠狠地絆了一跤,然後跌倒在距離終點線一步之遙的地方一樣令人扼腕痛心。

這讓陸語怎麼可能不悲傷,不崩潰?

抬眸,她看着馮曉冬,嘴唇輕顫伴着一絲苦笑:“你說……我該怎麼辦?”她的聲音細細的,好似人在失去一切希望后發出的細弱悲鳴,哀婉凄楚。

馮曉冬的筷子尖倏然一頓,她心裏替陸語難過得不行,又覺得任何安慰在這個時候都顯得蒼白無力,乾脆怒斥道:“都怪李雁那個賤人!她說好了會等你籌錢,現在還不到付款期限呢,她怎麼能出爾反爾把房賣給別人?!簡直太無恥了!”

李雁……

這個名諱讓陸語原本還發木發僵的大腦像是被人猛地一棒子敲下去,一剎那的鈍痛過後,是沒來由的清醒。

沒有分秒的思索,她冷硬了也加重了語氣說:“我得向李雁要個說法。”

眼瞅着陸語拋出這麼句話便從兜里往外摸手機,翻出那個女人的號碼就要按下去,馮曉冬嚇得大驚失色,慌忙按住她的手試圖阻止。

“陸姐,別打——”

那女人簡直是陸語的煞星,每次兩人交鋒,都以陸語完敗收場,這個節骨眼上馮曉冬可不敢再讓她受刺激了。

可她終究還是慢了半拍,陸語的手機已經接通了......

**

同一座城市,不一樣的風景。

在寸土寸金的城東商業區,某幢新落成的摩天大樓高聳天際,巍峨氣派,即便建築物頂部被層層疊疊的霧霾籠罩着,依然可以用肉眼看到燙金的集團logo,熠熠生輝。

“b市的天氣都這樣么?”走進金碧輝煌的寫字樓大堂,唐奕承若無其事地問道。

聽聞這句話,宋遠驀地鬆了口氣。老闆自從下飛機之後就進入了一言不發的沉默狀態,害他一路都在苦苦揣摩對方的心思。

現在好了,宋遠規矩地跟在唐奕承身後半步之外,嘴上連珠炮似地說道:“b市的空氣質素當然不如紐約,不過這裏money遍地,商機無限。還是唐總您有眼光、有遠見……”

還真不是宋遠狗腿,他這位年輕的總裁確實是把經商的好手,就連美國主流媒體都將唐奕承稱為商界黑馬、華爾街極具潛力的青年企業家。早前,唐奕承看準了國內蓬勃發展的經濟趨勢,果斷決定把集團的業務重心從紐約轉移到國內來。經過一年多緊鑼密鼓的籌備期,今時今日集團正式在全國經濟金融中心b市紮根落戶,開疆闢土。

當天下午,唐奕承召開了第一次高管會議。會議結束后,候在會議室門口的宋遠大步跟上他,“唐總,寧小姐剛才打電話來了。”

唐奕承面色如常,略一點頭:“嗯,我知道了。”

見唐奕承沒有回電話的意思,宋遠又說:“地產經紀說魚兒衚衕的那套房子已經辦好過戶手續了。您是打算交給物業公司打理,還是……”

“先擱着吧。”

唐奕承的嗓音不疾不徐,腳步穩健朝辦公室走去,卻在中途他突然改變了主意。駐足回頭,他對宋遠說:“備車,我去看看。”

宋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闆要去看什麼。

**

遮天蔽日的霧霾不知何時散去了,下午的天空卻愈加灰暗無光,大片大片的烏雲從天際翻滾而來,像是過期變色的棉花糖籠罩下來,陰陰沉沉的。

b市今年的第一場秋雨快要來了。

陸語裹緊身上的小風衣,悶頭朝衚衕里的某片老房子疾走。

陸家老宅跟衚衕里其他的四合院一樣,青磚灰瓦和四角飛檐勾勒出老式建築特有的古樸寧靜。大概是許久沒人住了,木門上的紅色漆皮脫落得跟鱗片一樣,獸頭形狀的青銅門鈸也已經鏽蝕斑駁,毫不掩飾地昭示着一個家族的沒落。

陸語在門前站定,抬手,她摸了摸泛着涼意的門鈸。而後,她仰起頭,看向圍牆。那高大的圍牆後面鎖住的是她童年的記憶,而她手指所觸的地方是一扇她再也進不去的門。

憋了一下午的雨,終於來了。

淅淅瀝瀝的雨點從樹葉間的縫隙落下去,滴答在陸語頭上,她的心口彷彿突然被雨水灌滿了,潮濕而窒悶,耳邊嗡嗡回蕩着李雁剛才在電話里跟她說的那番話。

“陸語,我是看在你叫過我‘媽媽’的份上才決定等你籌錢的。可我後來想想,那套老房已經七八年沒人住了,翻新和打理都是勞心勞財的事兒,我也是不忍心看着你那麼辛苦,才把它賣給別人的……”

從那張嘴裏說出的假話那麼漂亮,誰又能想到就是這個女人在陸父離世后,掠奪走了陸家的全部家產呢,惡毒又陰險的后媽。

“你不是我媽媽,不是!我只有一個媽媽,她叫何婉茹,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陸語喃喃自語地念叨着,任憑蒼涼的雨絲慢慢濕透她的衣襟,冷得顫抖。

即使在陸語十歲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可這個瞬間,她執拗地相信着媽媽現在一定就在那片圍牆之後,在那扇磚紅色的木窗欞之後,靜靜地等着她回家。

也是這樣的雨天。

“媽媽,我為什麼叫陸語呀?”六歲的陸語托着腮幫子趴在窗前,問着每個孩子都會問的傻問題。

何婉茹關上窗,把陸語拉過來,給她套上那件剛打好的毛衣,聲音柔柔的:“陸語小朋友出生的那天在下雨呢,所以媽媽給你取了個跟‘雨’同音的名字。你就是媽媽的小雨點,晶瑩又漂亮……”

陸語穿着新毛衣在原地轉了一圈,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何婉茹,她那雙眸子裏當真跟蓄滿了雨珠一般,璀璨晶亮……

過去這麼多年了,雨還在下,可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陸語捂住臉,緩緩地蹲下來,她把頭埋在膝蓋里,被雨水淋濕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淚嘩嘩直流。那是淚水也沒法傾訴乾淨的悲傷和想念,那是秋雨也沒法帶走的絕望和無力感,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就連那點細碎的記憶都要被這房子的新主人奪走了……

不遠處的古槐樹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那裏,悄然無聲。

不停有雨點打在暗色的車窗玻璃上,隔着那些暈開的圓圈,隔着潮濕清冽的空氣以及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車後座上,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睛就這樣看着陸語,不知看了多久。

副駕上,宋遠一頭霧水地瞧了瞧跟小蘑菇一樣瑟縮哭泣的女人,又從後照鏡里看向唐奕承,他竟陡然瞥見這位歷來冷酷的男人眼中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悲涼。

唐奕承的聲音比宋遠思考的速度更快,宋遠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只聽對方低聲道出一個字。

“傘。”

宋遠應聲竄出轎車,拉開後座車門,他還來不及為唐奕承撐起傘,手裏的傘便被對方搶走了。

唐奕承抬腳,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朵小蘑菇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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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射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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