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梁梓行收到陸語的微信時,是在隔天晨曦浮動的早晨。
屬於海洋性亞熱帶季風氣候的香港,初晨的第一縷陽光總來得特別早。酒店落地窗外,淺金色的晨光逐漸從天地交界線間彌散開來,一點一點地露出蔚藍色的天空,沒有b市的霧霾與乾燥,也沒有乾澀微凜的秋風,整座港島浸淫在一派溫暖和煦的海風中。
出遊的好天氣,梁梓行原本打算今天帶陸語在香港好好玩一天的,那個女人的日子過得太乾巴無味了,她整天把自己關在黑黢黢的暗室里擺弄一堆膠片,簡直是暗無天日。
可突如其來的微信消息,猶如一盆冷水迎頭潑下,凄凄然讓他的行程泡湯了。
陸語:我有急事,先回b市了。
一大早就被這條倒胃口的信息吵醒,梁梓行靠坐在床頭,揉了揉沾染着晨光的短髮,輕嘆口氣。沒等他的嘆息聲落下,一條屬於女人的白皙手臂悠然纏上他的腰,那股軟綿綿的力道又把他拉回了被子裏。
赤鱲角,香港國際機場。
作為全球最繁忙的機場之一,香港機場在早晨時分已經客流熙來攘往。陸語的行李精簡,背着個雙肩包在閘口排隊登機,伴隨機場廣播傳來的,是她的手機鈴音。
“陸姐,一夜之間變成小富婆這種美事也不知道第一時間通知我,信不信我分分鐘跟你友盡!”馮曉冬清脆悅耳的聲音穿透周遭的喧囂,輕震陸語的耳膜。
她把手機稍稍拿遠耳畔一些,無奈地挑了挑眉,想必又是梁梓行給這丫頭通風報信了,“我昨天累了,沒顧得上跟你說。正好一會你去趟地產中介,幫我把魚兒衚衕那間四合院的購房合同取回來,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處理。”
那套老房子對陸語而言有多重要,馮曉冬再清楚不過,它是陸家老宅。
b市的房價讓人望塵莫及,想起陸語前陣子到處籌錢時那副愁雲慘霧的樣子,馮曉冬就特別心疼。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她音量不減,十分樂觀地分析道:“我粗略幫你算了算,一千萬港幣相當於八百多萬人民幣。扣除各項拍賣稅後,你拿到的錢夠付大半房款了,剩下的再跟銀行貸款就行了。”
拜拍賣結果所賜,情況比預想中好太多。
陸語踩着平底船鞋穿過登機橋,進了艙門,她把手機換到脖子上夾着,隨手將雙肩背扔進行李架內,說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數學這麼好呢。行了,飛機快起飛了,回頭再說吧。”
馮曉冬“嘿嘿”笑了兩聲,“中午我去機場接你,咱倆開葷吃頓大餐去,記得是你請!”
收線,陸語嘴唇向上翹起一彎弧度,淺淺的,卻像是大雪初霽后穿透雲層的那縷朝陽一般,燦爛明快,又透着沒來由的輕鬆。
這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展露出這樣的笑容。
可飛機起飛沒多久,陸語很快笑不出來了。
鄰座的一個小男孩不小心把小桌板上的飲料打翻了,黃澄澄的果汁嘩啦灑了陸語一身。如果光是衣服濕了倒罷了,問題是連她的座椅都被弄濕一大片,黏黏膩膩的,根本沒法再坐。趕上幾個旅行團同機,飛機幾乎是滿艙,她想換個位置都沒有。
小男孩的母親連連道歉,陸語也不好苛責,她尷尬地站在機艙過道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幸好空姐及時過來,問明情況后,直接幫她升級到了商務艙。
商務艙的舒適度可想而知,座位寬大,餐點精緻,不僅有香港凱悅酒店提供的烤牛柳、餐后甜酒和哈根達斯雪糕,另有拉絨棉一次性拖鞋供應。大概這就是因禍得福吧,陸語滿足地在前排某個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下意識看了眼身旁的空位。
那個座位約莫是有人的,只是旅客暫時離開了座位。
座椅下方放着雙男士皮鞋,低調的黑色鞋面一塵不染,手工縫製的鞋身線條簡潔流暢,看鞋子的大小能猜到它主人的身高絕對不會矮;座椅上擱着份英文報紙,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報紙中間的摺痕整整齊齊的。
陸語隨意打量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不知是因為認床,還是被各種情緒滋擾,她昨晚一夜未眠,這會兒困勁襲來,她索性裹上毛毯,歪頭小憩。
這一覺,她睡得可真沉,就連錯過了餐點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腦袋突然被人撥動了一下,恐怕一直到航機降落她才會醒來。
陸語隱約意識到腦袋上那一下來自於什麼——
她睡着睡着不知怎麼的就枕在鄰座男人的肩膀上了,然後,她的頭被男人無情地撥開。
陸語猛然警醒,嘴上急忙說著“對不起,不好意思”,仍舊帶着幾分困頓的目光已從男人平直的肩頭移向對方的臉。
就是這電光火石間的一瞥,硬生生地將陸語的餘音堵在喉嚨口,瞬間失語。她眼中那絲嗜睡的光隨之蕩然無存,轉而寫滿驚愕和不可思議。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難道她又做夢了么?抑或是昨晚從車窗前掠過的男人剪影令她生出了幻覺?哦不,一定是賣掉的那枚袖扣作祟讓她撞見了鬼。不然唐奕承怎麼會坐在她身邊,而且是一副她幾乎認不出的樣子。
他很久以前那件洗得發白的t恤,變成了此刻質地講究的法式襯衫;那條被磨破幾個洞的牛仔褲,變成了熨燙平整、一道皺褶都沒有的修身西褲;那頂揚基隊的舊棒球帽,變成了梳得一絲不苟的幹練短髮……就連他身上昔日那股年少輕狂、恣意不羈的氣質亦蹤影全無,取而代之的是這男人周身散發出的沉斂氣場,高貴又倨傲。
而唯一不變的,是他的臉——
他擁有這世上最動人的容顏。
陸語怔怔地看着眼前讓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唐奕承,她強迫自己把本來已經夠大的眼睛再睜大一點,艱難地相信着——這位尊貴清雅的男人就是那個窮小子。
在她神經繃緊、恨不得將他盯出個洞的片刻里,唐奕承的目光倒是平靜又慵懶,一直落在手裏的那份英文報紙上,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轉過頭看陸語一眼。
可當她抿了抿唇,正欲開口叫出他的名諱時,唐奕承忽然輕動喉結,美好的唇形微微一拉,低沉輕慢的嗓音就這樣從他唇間溢出:“陸小姐,我的肩膀已經不再是給你靠的了。”
七年後的重逢,這是他的開場白。
疏離的稱謂,寡淡的表情,這一刻,從千百次在她耳畔呢喃出甜言蜜語的那張嘴裏發出的聲音,宛如裹挾着喜馬拉雅山脈上終年的積雪一般,涼薄又清冷。
艱澀的沉默,機艙內的氣壓更低。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滿滿的寒意之中陸語遍尋不到一絲真實感。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嗓子就像是在發燒似的,乾澀得厲害,那點聲音怎麼也擠不出來。
她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張小嫻曾說,愛情並不複雜,兜兜轉轉,流過不少眼淚,重逢的一刻,也不過是“你好嗎”這三個字。可陸語卻連這句簡簡單單的對白都問不出口,只因這男人身上每一處小細節都那麼清楚又明白地昭示着——他現在過得很好。
不是一般的好。
反觀她自己,毛毯下的衣服上還沾着大片臟污,勞心勞神又休息不好催生出了黑眼圈,再加上被他的冷言冷語一刺激,陸語的面色僵白,頭腦混沌,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曾經身份懸殊的兩個人,到如今依然是天差地別,只不過風水輪流轉——高貴的是他,窘迫的是她。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迅速,以至於唐奕承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手裏那杯剛剛淺啜了幾口的蘇格蘭威士忌就陡然被從身側伸來的那隻手一把奪了過去。
陸語突兀的舉動不由得令他側目,上一刻還故意對她視而不見的男人,這一刻不得不放下手裏那份老半天沒翻過篇的報紙,將那雙狹長的眼眸聚焦在她身上。之後,唐奕承眼睜睜地看着她舉起他用過的六角杯,一仰脖便將整杯金黃-色的液體一股腦往嘴裏灌去,那架勢豪放得令人咋舌。
也許,唐奕承不知道她不是在刷存在感,而是需要一點酒精讓自己冷靜下來。
把喝乾的酒杯擱在小桌板上,陸語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琥珀色的瞳仁被酒精熏得愈加澄明,她不再語塞,而是單刀直入地問道:“唐奕承,你去b市做什麼?”
唐奕承靜靜地看着她,就像她剛剛枕在他肩上熟睡時那樣,他的視線也長久地落在她臉上。只不過,他眸光中的溫度到底是不一樣了。
“我去拿回屬於我的東西。”他說。
烙印着舊日痕迹的嗓音在陸語耳畔徘徊着,明明像是山岩里悄悄滴下的清泉那般清醇動人,但他話里透露出的訊息,卻激得她後知後覺地神經一緊。
屬於他的東西?
那也包括她么?
莫名冒出的念頭令陸語止不住地心尖一顫,可轉瞬,她就看清了唐奕承眼中那絲微涼的光,帶着些許的戲謔和譏誚,怎麼看都不像是要跟她好好敘舊的樣子。
果然,在陸語自嘲腦補過頭的這個瞬間,唐奕承已經徹底無視她了。他戴上耳機,指了指她身側的遮陽板,“把它關上。”
此人命令式的口吻再度令陸語怔然,她還有好多事沒搞明白,比如時光究竟是如何把他變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又比如,仍對那段舊情心存怨念的人,難道不應該是她嗎……可最終,陸語所有複雜的情緒全都挫敗在那個僵硬扭身,拉下遮陽板的動作上。
波音客機翱翔在雲霄之上,從機艙外照射進來的陽光因為未經雲層過濾而有些刺眼,在這片光束被成功阻隔在機艙外之後,唐奕承闔上了眼睛,整個人也因此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三小時的航程過半,陸語從未覺得時間如此難熬,宛若慢放的電影鏡頭,一楨一楨地播放。獃獃地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睡顏,她覺得某些很遙遠的畫面一點點近了,清晰了,清晰到觸手可及……
那是陸語從留學生寄宿家庭搬到唐奕承那間地下室的第二天,他帶她去坐紐約觀光巴士。
陸語覺得那可真不是一個好提議,前一晚破繭般的激烈痴纏讓她的大腿疼得抬不起來,眼皮也沉甸甸的。挨着唐奕承坐在巴士上層的露天空間裏,她渾身都軟綿綿的,再被太陽一曬,她越發困頓,哪裏顧得上觀賞風景,很快腦袋便開始往下一點一點的。
她告誡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兩張車票錢可是唐奕承出的,絕對不能浪費。殊不知就在這時,陸語感覺到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有淺淺的笑聲混合著笑容的氣息湊到她耳邊,輕輕暈開:“靠着睡吧。”
她那顆扎着馬尾辮的腦袋就這樣被唐奕承按到了自己肩上,他的肩彷彿有魔力似的,陸語一沾到反而被捲走了困意。她抬眸瞧着他,眼睛裏蘊着暖暖的陽光和絲絲入微的甜蜜,嘴上傻兮兮地問着:“有幾個女生枕過你的肩膀啊?”
唐奕承屈指,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唇角微勾:“笨蛋,就你一個。”尾音落盡,他又悠悠然補了句:“我的肩,是你專屬的。”
陸語笑得粲然,腦袋又往他肩窩裏拱了拱,彎成月牙的眼睛透過他微微尖削的下巴看向遠處的天空。
那一日,天那麼藍,藍得猶如混沌初開之時,藍得猶如不曾歷經過黑夜、日落或黎明,藍得沒來由的讓人相信——那一刻,就是永恆。
那一年,他十九歲,她十八歲。
誰又能料到,有朝一日那片專屬的肩,竟再也不屬於原本的人呢。
陸語那扇塵封已久的記憶房門就這樣被此時坐在她身邊的男人叩響,再關上,一淙酸楚無聲湧出,緩緩淌過她的心。原來,在愛過,恨過之後,所謂的久別重逢並沒有那麼好,不過是一股淬了檸檬汁的酸味罷了。
飛機平穩地降落在停機坪上。
唐奕承這才睜開眼,沒有乜斜陸語一眼,他兀自站起身朝機艙門走去,卻在身後傳來陸語聲音的那個瞬間,他微微頓足。
“你記得你以前送過我一枚藍寶石袖扣么?它是怎麼來的?”從這個女人嘴裏發出來的聲音澀澀的。
陸語記得唐奕承曾說袖扣是別人給他的,可當它昨晚被貼上那個天價標籤后,她隱隱覺得他當時沒有說實話。
孰料,唐奕承反倒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片刻的駐足,他連頭都沒回,只說:“什麼袖扣?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他的聲線平穩,淡得宛如徐徐波動的水,但細聽之下,還是能感覺到滿滿的嘲諷。
她都把東西賣了,現在再來追溯它的來由,有什麼意義?
陸語怔怔地目送他那抹頎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艙門處,她原本微微發顫的喉嚨好像被人一把掐住,那種窒息感讓她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她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安慰自己:他忘了也好,這樣她就可以釋然了。
接受入境檢查,提取行李,走出機場大樓,陸語全程有些精神恍惚。不過,她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很久,在看到前來接機的馮曉冬時,陸語整個人都被對方慘白着臉道出的那句話擊得粉碎——
“陸姐,魚兒衚衕的房子已經被人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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