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vip病房。
只亮着一盞床頭燈。
躺在病床上昏睡的女人蓋着素白的夏被,被子鋪得很平,襯得她的身體薄得就像一張紙片。暖黃-色的燈光鋪灑下來,卻化不開她臉上的那片蒼白,只有一小撮光影在她鼻尖上淡淡的暈開,透明的,縹緲的,好似有光線從她體內透出一般。
坐在病床邊的男人不知道自己這樣看着她,看了多久。
也許,是一小會兒。
又或許,漫長得彷彿一個世紀。
唐奕承活動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體,向床邊伸出手,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指尖修剪得乾淨圓潤,他一點一點的,碰觸到陸語從被單里露出來的那隻手,輕輕握住。
大手包小手,他的動作那麼溫柔,好像深怕自己用力一點,就會把她捏壞了似的。
她的手很涼,涼得沒來由地讓他心慌,讓他心疼。
唐奕承不知道是因為這隻細嫩的沒有溫度的小手,還是方才那種“失去”的恐懼感仍在作祟,以至於他隱約覺得,這麼多年積累起的恨意,看似深重,其實卻那麼輕,宛如冰凌下的水珠,滴落之後便會漸漸蒸發。
她只要健健康康地活在他眼皮底下,就好。
唐奕承稍稍用力,把陸語的手握緊了,他微微低下頭,將她的掌心貼在他的臉頰上,緩緩摩挲着,就像以前她千萬次撫摸他那張清朗動人的容顏一樣。
這是她喜歡的。
有熱量,從唐奕承的皮膚向陸語輸送過去,源源不斷,溫暖的猶若夏夜裏的微風。
她始終緊蹙的眉心,稍稍舒展開來,但依舊沒醒過來。
陸語,沒有我的這些年,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可憐蛋的樣子?
這回換做唐奕承皺起了眉,想起醫生剛才跟他說的那句“病人經期失血過多引起嚴重貧血”,他的眼神幽幽黯下去,眼底浮現起一絲惶惑。
在病房外轉了一圈又一圈的宋遠,再次打着呵欠低頭看錶,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自家老闆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難不成這是要守整夜的節奏?
稍事琢磨,宋遠輕敲幾下門,探了半個腦袋進病房:“唐總,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宋遠嘴上若無其事地問着,可他的眼睛卻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眼珠極快地轉向天花板。老闆牽着小蘑菇的手摸自己的臉……這畫面太美,他不敢看。
唐奕承倒是不以為意,他坐姿沒變,低聲吩咐了句:“你去買碗粥回來。”陸語失血過多,醒來肯定會餓。
“皮蛋瘦肉粥?”宋遠問道,唐總喝粥一般都喝這個。
“嗯,但是別放皮蛋。”
……不帶皮蛋的皮蛋瘦肉粥?
唐奕承這話一出口,別說宋遠臉上立馬飛來三條黑線,連唐奕承自己都愣怔了一下。
與其說人的記憶力很驚人,倒不如說那是一種習慣。記憶中的畫面需要一個短短的時間才會反射到人的大腦,而習慣,往往就掛在嘴邊。
在紐約,很多個周末的早晨,陸語都會和唐奕承牽着手去唐人街的某間廣式茶餐廳吃早餐。她總會叫一碗皮蛋瘦肉粥,而這碗粥的命運,每次都如出一轍——她不愛吃的皮蛋統統被唐奕承挑出來吃掉,她嚼着肉片喝着粥,一臉美滋滋的。
在這個瞬間,唐奕承還來不及想起那些個日光傾城的紐約初晨,也來不及想起那一碗碗兩人分享的熱粥,可她喜歡的,她不喜歡的,即使時隔多年,他依然一張嘴就能說出來。
凌晨時分,宋特助就這樣帶着一腦門的睡意和問號,連跑了好幾家店,只為買一碗不帶皮蛋的皮蛋瘦肉粥……
不過十分鐘,病房再次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以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你這麼快就買回來……”
唐奕承的聲音在他轉過頭的一剎那,戛然而止。站在他身後的人,他再熟悉不過,卻因為在這樣的場合相遇,他多少還是有些詫異。
不過,梁梓行卻是有備而來。
陸語貧血是老毛病了,剛才他也跟醫生確認過,病人已經脫離了危險,所以梁梓行在看了眼沉睡的陸語之後,他便朝唐奕承挑了挑眉,“出來說話。”
醫院走廊里的白光刺眼,照得兩個男人的面色都不善。
“袖扣和陸家老宅都是你買的?”一路上,梁梓行默默消化掉這位情敵今非昔比的事實,這會兒他單刀直入。
唐奕承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淡淡地說:“這些事不是你該關心的。”
“難道陸語是你該關心的?”梁梓行冷曬一聲,口吻無不嘲諷:“唐奕承,哦不,唐總,你別忘了陸語早就跟你分手了。哪怕你現在再怎麼出人頭地,在我眼裏你也只是個loser,被拋棄的前任。”
唐奕承微微繃緊的臉部線條,此時竟然舒緩下來,他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笑意,悠悠問梁梓行:“你不覺得奇怪么?”
“有什麼好奇怪的?”梁梓行的眉頭攏得老高。
“你把陸語從我身邊帶走,繼而在她面前刷了這麼多年的存在感,可她寧願賣掉袖扣,也不找你幫忙買下陸宅,難道你不明白為什麼嗎?”唐奕承戲謔反問。
一個女人,如果不願意欠一個男人的人情,絕非好事。
唐奕承寥寥一句話,就把梁梓行堵了個啞口無言,白熾光下,他只剩一臉青白。
梁梓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眼前的男人分明跟以前不一樣了,如日中天的事業為唐奕承籠罩上一層光環,歲月又賦予了他一種沉斂的魅力,那種魅力足以讓梁梓行維持多年的優越感,在剎那間土崩瓦解。
可他又覺得唐奕承其實一點都沒變。
短短的一片刻,梁梓行彷彿又看到了地下室里的那個少年——
執拗不羈,眼裏永遠沉着一種不服輸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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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語所有的意識都停留在那輛載着她、疾馳駛向機場的出租車裏。
她太累了,心累,身體也累,這讓她在h市一刻也待不下去。昨晚拍攝工作基本結束,她跟周萱萱打了個招呼后,準備先一步返回b市。不料,一上車,陸語就覺得頭暈暈的,她就這麼靠在後座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她睡得可真長。
那個夢也很長,支離破碎的。
藍眼睛黃頭髮的紐約警察,一對少男少女死死攥在一起的手,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可最終,十指緊扣的那兩隻手還是被警察強行分開,徒勞的掙扎后男孩被帶走,有鮮血從女孩兒雙腿間潺潺流下……
那麼多的血,像是快要把一個人全身的血都流盡了。
“求求你們不要帶走他!不要——”
陸語驚叫着醒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夢境和現實交替,她還沒看清自己此刻身處何地,就被一雙手扣住肩膀,按回了病床。
“你做噩夢了。”溫雅的男聲和着初晨的陽光,拂了她滿面。
陸語攥着被單的手指猶在隱隱發抖,她努力睜大眼環視一圈病房,然後迷迷糊糊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我怎麼在這裏?你怎麼在這裏?”
聽她毫無頭緒地問道,梁梓行微微一笑,三言兩語道明原委。他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粥,試了試溫度,“我剛熱過,還溫着。你先喝點。”
從昨天中午開始,陸語就沒胃口吃東西了,折騰這麼一通,她還真有點餓了。
“謝謝。”陸語跟梁梓行道了謝,她把枕頭墊在腰后,接過粥腕。
陸語聞了聞熱粥的香氣,她舀起一勺就要往嘴邊送,卻在這時,她握着勺子的那隻手突然頓了頓,轉眼她就用勺子使勁攪了攪粥底,像是在找什麼。
“皮蛋呢?”她問梁梓行。
梁梓行被她問得一怔。
昨晚唐奕承的特助把粥送來時,唐奕承已經走了,梁梓行想着反正陸語醒來也要吃東西,他就讓宋遠把外賣留下來了。哪知道一碗破粥還有這麼多明堂。
“不知道,買來就這樣的。”梁梓行聳肩道。
陸語“哦”了聲,隱約有不可思議的念頭從她腦子裏冒出來,明知八成是自己想多了,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一遍:“昨晚是你一直在醫院陪我?”
梁梓行壓下眼裏那絲遲疑,點了點頭,他轉瞬跳轉了話題:“醫生說你今天可以出院了,等會我帶你回b市。我託人找了位很有名的老中醫,回去讓他給你開點中藥補補身子。”
陸語不再吭聲,飽滿幼滑的米粒入口,她頓覺食不甘味,默默腹誹自己真是傻透了,那個男人現在一定正和那位叫寧晞的女孩在一起呢。
這個早晨,沒有人提到唐奕承的名諱,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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