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紐約不是天堂。
陰天的紐約,晦暗,潮濕。
在紐約警局的拘留室里,有位二十一歲的少年挨着牆根坐在地上,他的頭深埋在雙膝間,背脊弓得像只大蝦,瘦削的肩一動不動,頹廢又狼狽。
少年已經保持這個姿勢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了。
直到那聲沉重的開門聲響起,他才頂着亂蓬蓬的頭髮仰起臉。別看他萎靡不振,抬頭的動作卻很快,彷彿瀕死的人突然間嗅到救命散的氣息,帶着一絲希冀,也帶着一絲忐忑,他看向來者。
“陸語怎麼樣了?”少年唇型美好的嘴唇乾裂脫皮,眼睛被門外光線照得赤紅。
華裔律師手裏提着公文包,沒拉緊的拉鏈里露出卷宗的邊角,他聞言皺眉,“tang,目前的案情對你很不利,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受害人準備告你故意傷害……”
“你先告訴我,陸語怎麼樣了?”唐奕承只重複這句話,執拗、固執。
律師無奈地聳聳肩,聲調平緩:“陸小姐請我轉告你,她不會等你出來。她說你們……”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律師嘆口氣,才繼續道:“很遺憾,她說你們的感情結束了。”
從外人口中道出的“結束”隱約透着同情,可在唐奕承聽來,卻彷彿是琴弦上沒有經過任何過渡、猝然跳起來的那個高音,突兀又刺耳,幾欲震裂他的心臟。
不,他不相信。
在年少的歲月里,愛情是一種承諾,他和她都篤定不已。
更何況,他是因為她,才落得這般境地的。
“陸語……她人呢?”唐奕承的聲帶微微顫抖,夾雜着前所未有的澀意和不甘:“你可以安排我們見個面么?”
律師搖頭說:“陸小姐已經和梁先生回國了,說是不會再回紐約了。我只知道這麼多。”
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少年很久很久沒有再說出話來,冰冷的牆壁,渾濁的空氣,唐奕承帶着老傷的左臂無力地垂着,像是壞掉的木偶被困在牢籠里,而他修長的手指卻彎曲起來,握拳,他的指節綳得發白欲裂,指甲狠狠地摳進掌心的血肉里……
痛,才能讓他清醒過來——
那個說好會廝守一輩子的人,在失去的時候,卻也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
唐奕承本以為那一瞬間的失去,換來的痛也不會太長久,總有一天會過去。可往後的數千個日日夜夜,他卻發現那種痛並未因時光流逝而有所減輕,就好像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被人強行剝離,在他體內留下了又大又深的創面,牽扯着髮膚神經,久久無法癒合。
有多愛,就有多痛;
有多痛,就有多恨。
採訪還在進行,鏡頭卻似乎悄然偏離了焦點,照進了唐奕承心底那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他陷入了回憶,旁人無法打斷。
在這短短的沉默里,周萱萱意識到採訪對象走神了,她輕喚了聲:“唐先生,你說你有今天的成就,要感激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唐奕承被這句話拽回現實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看向陸語。
一切昭然若揭。
那片刻間的對視,陸語被他清冷的眼睛看得發憷,她的臉色僵白一片,手裏的相機似有千斤重。而接下來的那番話,唐奕承說得有多漫不經心,陸語就覺得呼吸有多困難。
“她是我的前任,第一個女朋友。”
攝影燈打在唐奕承臉上,他精緻的五官都沾染着光芒,唇角的血痂紅得攝人心魄。
頓了頓,他繼續說:“在我人生最糟糕的時候,她拋棄了我,跟別的男人走了。後來想想,如果不是她不願意跟着我吃苦,如果不是她背叛了我們的感情,可能也不會激起我的鬥志……”
“不,不是這樣的!”
一道急促的嗓音就這麼轟然炸響,帶着幾分陳年的委屈掃過每個人的耳膜,唐突至極。
陸語從不知道自己能被一個人那麼簡短的一句話逼到如此絕境,“背叛”這個字眼就像一卯鋼釘,順着唐奕承的話狠狠地鑿進她的心臟,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反駁他。
狠狠地反駁他。
她這一嗓子喊出來,當即招來三束目光——
唐奕承的眼神幽深難辨。
寧晞的杏眼裏蓄滿不解。
周萱萱美眸一眯,突然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聯想起唐奕承不着痕迹地讓陸語加入他們的團隊,她心裏隱隱冒出一個瘋狂的猜測。
難道……
“陸語,你怎麼了?”周萱萱斂去眉目間的驚訝,嘴上若無其事地問着,她又轉頭看了眼唐奕承,“你們有什麼問題么?”
“沒……沒有。”陸語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她整個人就跟被捅了針的氣球似的,沒爆,但颼颼地往外漏氣。
她慌忙抬手指了下唐奕承身後的反光傘,那一絲心虛作祟,導致她的聲音弱下去:“我剛才是說反光傘不是這樣打的,我去調整一下位置。”
“……”
忽略掉這個小插曲,周萱萱探身關掉錄音筆,以示接下來的對話與採訪無關了。
她撩了撩垂在肩上的捲髮,儼如治癒使者一樣對唐奕承說:“果然啊,年輕男人就是一張沒刮的彩票,那個女人一定想不到你是頭獎。你應該慶幸那段感情結束了,那種虛榮又勢力的女人不要也罷……”
周萱萱嘴上嘲諷着“那個女人”,眼角的餘光卻是一刻沒離開過陸語,悄悄捕捉她的表情。
果然,陸語臉上那種受傷的表情早已無所遁形,她此刻就像是一隻遽然被踩到尾巴的小貓,疼到惱怒,卻又不知該如何舔舐傷口。
寧晞的目光一直黏在唐奕承臉上,隱隱泛着疼惜,她在這時也忍不住動了動嘴:“奕承哥,這世上的好女孩兒有很多。那個女人離開你,是她的損失……”
“相片拍夠了。”陸語顫抖着嘴唇打斷了寧晞,她無法再在此處多待一秒,利落地收起相機,往肩上一背,她抬腳就走,“我先走了,你們慢聊。”
看着她狼狽離去的身影,周萱萱仍有些難以置信,難道她真的猜對了?
唐奕承口中那個“負心女”就是陸語?
而陸語口中那個“窮小子”就是唐奕承?
就這麼把兩人對號入座,周萱萱若有所思。
**
唐奕承在h市三天兩夜的行程,安排得緊鑼密鼓。
當天下午,為配合暖陽基金會此行“資助貧困大學生”的活動主題,唐奕承受邀前往當地一所名牌大學發表演講。
學校禮堂里座無虛席,掌聲雷動。
對那些對未來寄予滿滿憧憬的大學生而言,唐奕承的成功史無疑是勵志,又充滿正能量的。這世上有很多奇迹,就算它不一定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但聽聽別人的傳奇人生,未嘗不是一種鼓勵。
海明威有句名言:,andworthfightingfor。
這世界是個好地方,值得為之奮鬥。
演講尾聲,唐奕承用這句話作為結語,贏得滿堂喝彩。
可又有誰會猜到,從社會底層奮鬥到頂端,一步一步支撐這個男人走過來的,並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一個女人呢?
陸語當年所謂的“結束”,恰恰是唐奕承的“開始”。
七年至此,唐奕承終於擺脫了“窮小子”這個寒酸的標籤,他從大洋彼岸來到她居住的城市,呼吸她呼吸的空氣,走她走過的街道,以嶄新的姿態再度入侵她的人生,這是單純的只是因為當年被甩的是他,所以心有不甘?
又或者,是因為他還愛着?
唐奕承大概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夜幕降臨,宋遠來總統套房找唐奕承時,他正在回復郵件,人不在公司,可公事一天都不能耽擱。
猶豫了一下,宋遠才說:“寧小姐說今晚有沙灘篝火晚會,您要不要一起來玩玩?”
唐奕承似乎對這個話題沒什麼興緻,他坐回桌案間,電腦顯示屏的微光將他的眼眸襯得深邃清透。他連頭都沒抬,只拋出句:“你們去吧。”
宋遠無趣地“哦”了聲,他對老闆的答案不感意外,轉瞬說起另外一件事:“對了,唐總,酒店已經給寧小姐騰出空房了,今晚她不用再跟周小姐睡一個房間了。”
唐奕承略一點頭,不再說話,卻在宋遠要離開時,他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從桌案間抬眼,“宋遠,你把攝影師給我叫過來。”
宋遠愣了一下,心想大晚上的老闆把陸小姐找來房間做什麼?
像是看出他的疑問,唐奕承氣定神閑地補了句:“我要選照片。”
“……”
宋遠立馬轉身去找陸語了,因而錯過了唐奕承眼裏那絲意味不明的光。
也許,連唐奕承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陸語找來,難道只是因為在訪談過後,他就一直沒再看到她?
沒過多會兒,門鈴聲再次響起。
不知是因為房間裏太`安靜,還是門鈴聲略顯急促,以至於那“叮咚叮咚”幾下,像是敲在唐奕承心上,他心裏莫名一頓。
起身開門,唐奕承的表情也頓住了。
站在門口的居然又是宋遠,他的視線越過宋遠,看向對方身後,也是空空如也,“陸語呢?”
宋遠搖搖頭,急聲說:“陸小姐的房間沒人應門,我去問過酒店前台,他們說她剛才已經退房了。”
“退房?”唐奕承的嗓音微微一沉。
宋遠還沒琢磨出老闆那瞬間沉鬱的臉色是為哪般,已聽唐奕承吩咐道:“備車。”
“唐總,您要去哪裏?”宋遠撓着頭追上他。
“機場。”他不會再讓她落跑第二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