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第 296 章
“……艾倫!”
哪怕是再尖銳的呼喚也無法喚回沉浸於黑暗最深處的少年,金髮的少年鬆開按在好友肩上的手,直起身來,側頭和身側的另一位黑髮好友對視一眼,一臉黯然地搖了搖頭。
三笠的唇緊緊地抿着,像極了刀鋒銳利的弧度。
漆黑的長靴向前走了一步,他屈膝跪在地上,雙手伸出來捧住蜷縮在黒木椅上的艾倫的臉,讓自己的眼能夠和其對視。
綠瞳的少年抱着自己的身體坐在椅子上,像是不安恐懼的孩子般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他的瞳孔彷彿沉溺在最深的陰影中,再也看不見一點亮光,哪怕燈光照着他的臉,他的眼也如同深不見底的黑洞,將一切光亮都吞噬到黑暗中。
從被人找到帶回來直至現在,少年都安靜得可怕。
他的思維似乎已經沉澱在眾人所看不見的最為黑暗的世界,而再也感覺不到周身任何一點光影以及聲響。
哪怕此刻三笠的目光與他對視,他也只是茫然地任由三笠捧着他的臉,那雙暗淡得呈現墨綠色的瞳孔根本無法映出近在眼前的三笠的影子。
“……艾倫…”
黑髮少年發出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痛楚的嘆息聲,可是他注視着艾倫的漆黑的眼中卻寫滿了疼痛的痕迹。
他慢慢地說著,深吸一口氣,他捧着艾倫的臉的手像是灌注着他所有的力量。
“兵長教過我們,逃避沒有任何作用,作為一個戰士,必須懂得直面現實,無論現實多麼殘酷。”
三笠清楚地感覺到他手捧着的地方在他提到那個人的稱呼時有了明顯的顫抖。
他看見艾倫越發緊地蜷縮着身體,手指扣緊在膝蓋上,指關節用力到幾乎泛白。
他狠了狠心,繼續說下去。
“聽着,艾倫,利威爾兵長已經死了。”
“等等,三笠!”
無視身邊阿爾敏又驚又懼地想要阻止他的話,三笠抓緊艾倫的臉,用比什麼都還要鋒利的語言對艾倫大喊。
“你聽見了嗎!他死了!利威爾兵長死了!”
用力地扣住突然激烈地想要掙脫開的艾倫的頭,三笠咬着牙繼續說下去。
“他死了!就算你再怎麼不想承認他也已經死了!他的頭被砍了下來,你親眼看到的——”
“別說了!!!”
三笠被突然暴起的艾倫推得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
突然暴起力氣大得可怕的綠瞳少年站在地上激烈地喘着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攥緊的拳頭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咬緊牙,臉頰上的肌肉彷彿痙攣一般抽動着,讓他這一刻的臉扭曲得可怕。
重重地深吸了幾口氣,他突然一個轉身,猛地衝出門去。
“艾倫——”
“艾倫!!”
………………
…………………………
作為軍團最高長官的政務房位於高高的大樓上,此時此刻,這裏靜得可怕。
房間的主人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中拿着一支筆,高高的文件堆疊在桌上。
棕金色的短髮一如既往整整齊齊地梳理到一側,表現出它的主人一絲不苟思維慎密的性格,中年男子的臉色是一如既往的安穩沉着,他握着筆的手和寫下的字沉穩有力,一舉一動和往常一樣看不出絲毫偏離的痕迹。
“……雨飄進來了哦。”
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這個房間寂靜,不知何時進來的眼鏡女性分隊長斜着肩靠着長櫃,一手拿着一份文件,就這樣站在微敞的門口看着埃爾文說。
埃爾文側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風很大,而他身邊的窗子卻是大大地敞着,風卷着雨滴從窗子裏飄進來,都打濕了桌子上一疊文件。
他趕緊起身去關窗,漆黑長靴踩下去,啪嗒一聲,濺起了水花,原來窗邊的地板上都已經積了一小灘水痕,濕透了。
“你的肩膀已經濕了。”
一邊看着埃爾文關窗戶,韓吉一邊說。
“雨下了很久了。”
她說,“你沒注意到嗎?”
埃爾文沒回答,只是砰地一聲用力地關上了窗戶。
而得不到回答的女性分隊長卻仍舊是不依不饒地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在這裏也站了好一會兒了。”
她仍舊是姿態慵懶地斜着肩倚靠在柜子上,神色淡淡地說。
“警惕性這麼差,不像你了,埃爾文。”
女性分隊長的聲線這一刻異常的冷清,像是冰塊碎裂的語調。
她站直身體,抬腳走過來,漆黑色的長靴踩踏着地板發出沉悶的響聲,而她腰側的機動裝置則隨着她的走動發出金屬的撞擊聲。
“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你就是。”
同樣在今日的工作中渾渾噩噩不知道犯了多少錯甚至差點在做實驗時一針戳到自己手臂上的實驗狂人語氣淡淡地說。
她一伸手,將手中的文件放在埃爾文桌上。
她就這麼站在桌前,厚厚的鏡片反着光,鏡片后的眼怔怔地盯着窗邊的地板上的那一灘水跡,一張臉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關了窗的調查兵團團長也沒回到原來的座位上,而是走到一側的茶几上給自己倒了杯水。
“你後悔嗎,埃爾文?”
盯着那一灘水發獃的韓吉突然開口。
她的話讓正在喝水的埃爾文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然而,只是停頓了一秒,他繼續不緊不慢地將剩下的水喝下去。
男人的神色沒有絲毫改變,他的目光永遠都是那麼沉穩而冷靜。
在他的視線下,無論是什麼都彷彿只是一道需要計算的算術題,讓他冷靜地計算着解題思路。
“想要得到某種東西,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韓吉。”
慢慢將水喝完的男人回答,放下空了的茶杯。
“……呵呵,是這樣沒錯,‘什麼都不捨棄,就什麼都得不到’。”
一頭亂髮的分隊長發出呵呵的笑聲,可是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埃爾文,你……”
韓吉的下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突然外面傳來了激烈的吵鬧聲,打斷了她的聲音。
“您不能進去!”
“滾開!”
“請等——”
砰地一聲巨響,微掩的門被兇猛地撞開。
一頭兇猛的幼年野獸猛地沖了進來,猙獰的綠瞳以極其恐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埃爾文。
時間瞬間停滯,在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頭被怒火燒盡了理智的瘋狂野獸已經以可怕的速度撞過來,重重一拳砸在埃爾文的臉上。
一聲沉悶的肉撞肉的重擊聲,那一拳的力道是如此之重,竟是將那個高大的男人一拳揍倒在了地上。
而那一拳的主人則是毫不猶豫地壓上去,緊跟着又是一拳狠狠砸在躺在地上的埃爾文臉上,揍得他的臉向一旁側去。
那是為了發泄怒火而毫不留情揮出的拳頭,壓在埃爾文身上的綠瞳少年的臉此刻扭曲到近乎猙獰的模樣,拳頭像是暴風驟雨一般擊在埃爾文頭上。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嚇呆了追上來的衛兵以及措手不及的韓吉,安靜得可怕的房間裏一時間只能聽見那一聲聲拳拳到肉的撞擊聲。
“住手!艾倫!”
一愣之後韓吉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她試圖阻止艾倫,卻被處於暴怒中的少年用力推開。
不僅如此,哐當一聲,她腰側機動裝置里的刀刃被艾倫一把拔刀出鞘。
膝蓋抵在埃爾文腹部的少年高高舉起手中的刀刃。
他俯視着身下男人的瞳孔的眼角在痙攣般抽動着,咬緊的牙咯咯作響。
少年彷彿陷入海底最深處的黑碧色的瞳孔在這一刻寫滿了瘋狂和憤恨。
然後,雙手用力,重重刺下——
“不!艾倫——”
在韓吉的驚叫聲中,鏗的一聲重響。
刀鋒險之又險地從仰面躺在地上的男人臉頰邊上擦過,深深地刺進地板。
一道淺淺的血痕浮現在埃爾文的側頰上。
金棕色短髮的男人平靜地躺在地上,注視着壓在自己身上試圖殺死自己的少年。
他的嘴角滲出淺淺的血跡,右眼的眼角高高地青腫了起來,剛才少年那一頓狠狠地痛毆讓他的臉此刻青一片紫一片。
可是就算到了如此地步,那個男人也沒有一點狼狽的感覺。
他目光沉穩地注視着艾倫,哪怕刀鋒從他眼前擦過,他的眼也沒有絲毫動容。
調查兵團的團長總是如此,就算是性命攸關的一瞬,他依然冷靜得可怕。
埃爾文看着艾倫,可是艾倫卻沒有看他。
他深深地低着頭,凌亂的髮絲散落在他的頰邊落下深深的陰影。
只能看見他狠狠地咬着牙,幾乎要咬碎掉,少年手中的刀深深地刺進地板里,攥緊在刀柄上的手指因為過於用力而在痙攣發抖。
沒有人懷疑剛才一瞬間殺意畢露的艾倫是在偽裝。
同樣也沒有人知道艾倫為什麼會在最後一瞬間偏離了手中的刀刃。
更或許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房間在這一刻鴉雀無聲,靜得詭異。
半晌之後,怔了好一會兒的韓吉率先打破了這樣的死寂。
“艾倫。”
她說,將一張文件遞到仍舊屈膝半跪在地上的艾倫眼前。
那是她剛剛放在埃爾文桌上的文件。
少年用冰冷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落在眼前的紙張上。
碧綠色的瞳孔陡然間重重一跳,艾倫臉上露出又是驚愕又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他鬆開刀刃,抬頭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韓吉。
“為什麼?”
他茫然地問。
“我跟你說過吧。”
女性分隊長苦笑着回答。
“和那些人的交換條件,這也是其中之一。”
她收回那張紙,重新放回桌上。
明亮的燈光照在那張紙上,清楚映出雪白的紙張上的字跡。
【解除埃爾文.史密斯調查兵團團長的職務,調往邊境莫伊城。】
“不可能!團長要離開王都?這種事怎麼能——”
沒能阻止突然發狂的艾倫,到現在才匆匆趕到的阿爾敏一眼看到那個文件,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待在這裏,那些傢伙是不會放心的。”
已經卸任了團長一職的中年男子已經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話的語氣顯得輕描淡寫。
“可是如果您都不在的話——”
阿爾敏急了。
他比誰都要清楚這個看似冷酷的男人的重要性。
一旦男人離開王都,他們能掌控的勢力起碼少了一大半。
“放心吧,我卸任的條件是讓韓吉接替我的位置,調查兵團還是會掌控在艾倫這一方,這一點不用擔心。”
埃爾文沉穩地回答。
“現在只能暫時退讓,先讓那邊鬆懈下來,我留了後手,很快就能回到這裏。”
“……我不需要那些東西。”
在一旁沉默了好半晌的艾倫用力地攥緊了拳頭,他咬緊了牙。
“就因為這些東西——這些垃圾一樣的東西將利威爾兵長他——”
“為什麼沒人問問我?我不需要你們這麼做!我不需要!王位什麼的那種東西我根本不在乎!誰想要誰拿去好了!我不要——”
一隻手猛地伸過來,在艾倫話剛說到一半的時候一把拽住他的衣領。
“給我聽着,艾倫。”
一把將艾倫拽到自己身前的埃爾文俯視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目光在這一刻比什麼都還要嚴厲。
“有些東西不是你不想要就能不要,你已經踩進沼澤里,就別指望能爬出去。”
“如果做得到,利威爾早就不顧一切地將你帶走了——就是因為他知道做不到才選擇了將性命交給我。”
哪怕是被譽為最強的那個男人,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和整個人類為敵。
“當你放棄王座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性命結束的一刻。”
“你可以放棄王位,可是那些傢伙不會放過你。”
走向王座的道路是一條不歸路。
當你站在王座之前,你的身後就已是萬丈深淵。
後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要麼坐上王座,要麼死。
由不得你選擇。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必須讓你活下去。”
埃爾文鬆開了拽着艾倫衣領的手,他的臉色仍舊平穩而冷靜。
“我答應了利威爾,這是我得到他的性命付出的承諾。”
他回頭再度看了這個熟悉的房間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這個再也不屬於他的地方。
漆黑的長靴跨過門欄,沉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這一刻,所有人都只能怔怔地看着前任調查兵團的團長那說不清是沉重還是其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半晌沉默,韓吉深深地嘆了口氣。
“艾倫,我知道你恨埃爾文將利威爾交出去。”
她說,目光苦澀。
“是啊……那是個殘酷的男人,我們都知道。”
在那個男人眼中,所有人都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
為了達到目的,他能毫不猶豫地捨棄任何棋子。
“作為朋友……上級……他都不合格,但是我們卻不能否定他做的那些事。”
“我信任他,利威爾也是,正是因為信任,利威爾才將最重要的你託付給了埃爾文。”
那個男人所唯一在乎的,只有人類的未來。
只要能帶着人類前進,他可以不折手段。
他可以冷靜而慎密地計算着任何人的性命,以達到他的目的。
只要是為了人類的未來,他可以捨棄一切,無論是下屬,好友,還是他自己。
他如同一個殉道者般以他近乎殘酷的理智向著他的理想前行。
可是這樣的他卻反而是真正為了人類而獻出一切的戰士。
而現在,艾倫就等同於人類的未來。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利威爾才將這個孩子託付出去。
因為利威爾知道,為了保護等同於人類未來的艾倫,埃爾文會不惜一切。
緊皺着眉的韓吉用力地揉了揉抽痛不已的太陽穴,苦澀地搖了搖頭。
“只是這一次,我卻有種不好的預感……埃爾文這一次或許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
…………………………
五日後。
深夜時分。
房間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而那敲門聲響了幾下之後,突然砰一聲。
將大門一腳重重踹開的人沖了進去,睜着一雙黑青的眼這幾日根本就睡不着的綠瞳少年早已跳下床,反射性地抓住了枕頭下的匕首對準來人。
“立刻跟我走,艾倫!”
艾倫吃了一驚,來人是本該被關押在地牢裏的烏鴉。
因為上次襲擊並綁架自己的罪名,烏鴉被關押入獄,若不是艾倫強硬地拒絕,甚至於威脅,軍事法庭恐怕早就給他判了罪。
但是即使保住了性命,烏鴉此刻也應該暫時待在地牢裏。
“怎麼回事?”
“沒時間多說了!”
紅髮的青年咬着牙,細小的瞳孔里儘是怒火,迸出一絲猙獰之色。
“埃爾文那傢伙在前往邊境的路上被|幹掉了!那些混賬下了狠手!”
“什——!”
艾倫還來不及反應,外面陡然響起了激烈的喧嘩聲。
“……媽的!他們真的動手了。我就說這幾天兵團的調動不正常,他們將我們的兵力大半都調出去了!”
目光陰沉的紅髮青年冷笑着瞥着窗外的那高高舉起的一連串火把的痕迹,然後轉頭看向艾倫。
“走了,艾倫。”
“埃爾文團長真的已經——”
“除掉他,你就沒有保護者了。殺死我們,控制你,作為王座上的傀儡存在……不,或許他們的野心還不止如此。”
一邊拽着艾倫跑一邊回頭和他說話的烏鴉憤恨地咬牙。
“是我們疏忽了,以為他們只是想多掌控一些權利而已,沒想到他們的目的竟到這種地步——”
……………………
【這一次或許埃爾文做了錯誤的決定……】
【……他低估了人性的*和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