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鄭爸爸終於把西雅圖的事務處理完畢,他帶了兩箱畫具回來,喊鄭予銘幫他重新佈置一樓的畫室。之前的房東不僅畫技粗糙,畫室也十分凌亂,父子倆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才整理完畢。

鄭爸爸把三個畫架支好,將老婆兒子都喊過去,站在畫室中央道:“從明天開始,每天下午,我們來這裏上課。”

鄭予銘與母親面面相覷:“上課?上什麼課?”

“畫畫。”鄭爸爸點了點畫板,“反正目前我們三人都閑着,我教你們畫畫好了,增加情趣。”

鄭媽媽睜大眼:“我不會畫畫。”

鄭爸爸笑:“我教你。”

鄭予銘其實會畫基礎的素描,也會速寫,畢竟是做設計的,基礎的畫工還是有的。他知道父親是想給失去舞蹈的母親重新找一個愛好,自己只是個陪襯,便點點頭:“好啊,學畫畫挺好的。”

鄭媽媽想了想,也覺得挺有趣,便答應下來。

鄭爸爸主攻油畫,水彩和素描也十分厲害。

他只是想幫妻子改善心情,於是教課的時候很隨意,想講什麼講什麼,總是把畫具給他們一丟,讓他們隨意發揮。

鄭媽媽很快便愛上了這項充滿創意的新活動,每天揮舞着畫筆塗抹着。

鄭予銘找了個角落,撿回自己的素描,在畫板上一點點描着線。

他報了個mba進修班,學學管理。其實他已經不在公司了,不知道是不是愧疚感作祟,他還是想試着學一學,順便去圖書館借了許多書,了解一些室內設計和建築設計方面的知識。

生活漸漸充實起來,看書、上課、畫圖、看電影、陪伴父母。

他還是每周給劉祺君發一封郵件,內容漸漸豐富起來,從無聊的天氣預報到最近的生活,聊附近的鄰居和常來看望的danny醫生,偶爾看過電影之後寫一點影評也會順手寫在郵件里,有時候不知道有什麼可寫的,就隨手發一張照片。

他愛上了攝影,這是danny教他的y是一個業餘攝影愛好者,但是技術不錯,特意教了他。鄭予銘能感覺到他的刻意親近,但是他表現得很克制,一如任何普通的朋友。

比起拍風景,他更喜歡拍人。於是家裏的父母就成為了他最好的模特。他沒事的時候總是在脖子上掛着一架單反,興緻來了就按快門。一開始鄭爸爸很不適應,作為一個畫家,他對光線和聲音十分敏感,鄭予銘拍照的聲音總讓他有些走神,然而鄭媽媽卻適應得很快,她從小就是活在舞枱燈光下的精靈,最不怕的就是鏡頭。只是偶爾被兒子拍到拄拐杖或坐輪椅的狼狽樣子讓她有些尷尬。

鄭予銘把拍出來的照片洗出來拿給他們看。

鄭媽媽在看到照片里的自己時,完全愣住了。

事實上,她看過很多自己的照片,舞台上的、雜誌上的、劇照上的、海報上的……那些精緻優雅的照片讓她像個舞蹈王國里最美的女王,只一眼,就被照片里的人深深吸引,忍不住仰慕追隨。然而兒子鏡頭下的自己,卻很日常,安靜看書時的自己、笨拙畫畫的自己、趴在丈夫背上笑得像個小孩的自己、頭髮散亂還沒睡醒的自己……那些褪去了華麗舞衣和精緻妝容的自己,像一個最平常的居家女人,然而端坐的姿勢和側首微笑的弧度卻又端莊優雅、溫柔高貴,常年習慣下優美的脊背和小腿傾斜的角度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那麼狼狽,卻又那麼高雅。

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難以保持的雍容氣質,洗凈鉛華、溫柔浪漫,堅韌而寬容,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眼睛裏有着明亮而純粹的幸福。

她摸了摸照片里自己的臉,恍然失笑:“原來現在的我是這個樣子……”

鄭予銘微笑:“很美。”

“那當然,這可是我老婆。”鄭爸爸裝模作樣地眨眼,“李女士可是我們家族最美的女人了。”

鄭媽媽抿唇輕笑:“哦?我還以為是你媽媽。”

鄭予銘莞爾。他奶奶的確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年輕時候不知道迷死了多少人,不然也不會被他爺爺不顧一切家族的阻攔迎娶進門。只可惜他爺爺奶奶福薄,還未等到兒子成婚就先後離世。鄭爸爸常說,他能夠把舞蹈家美女娶回家當老婆,都是沾了母親貌美的光,不然也沒法憑藉出色的外貌把老婆騙回家——畢竟他當時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畫家。

鄭爸爸被噎了半晌,想了想,道:“芝蘭玉樹,各有千秋。”

鄭媽媽哼了一聲,很是不以為然。

鄭爸爸連忙討饒。

鄭予銘看着他倆打趣,靜靜笑了笑,拍下了這一幕。

其實不論是他爺爺奶奶的愛情還是他父母的愛情,他都不是很懂,那些愛情太浪漫太坎坷,充滿了傳奇色彩,在家族中傳為美談,然而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過是最尋常的一段感情,沒有什麼身份的差異家族的阻攔,沒有什麼一見鍾情或生離死別,不要像他的父母一樣,在藝術上擁有心靈共鳴,相處時卻各自任性自由。

然而奇怪的是,他以為的尋常感情,雖然也有,但卻依然經歷了那些他不喜歡的狗血成分,比如劉祺君對他的一見鍾情,比如現實的家庭因素,比如他們的分手……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淡,覺得不能繼續想下去了,他好不容易才習慣了沒有劉祺君陪伴的日子。

“爸,媽,跟你們商量一件事。”

聽到兒子一本正經的聲音,夫妻倆面面相覷,停下來看他:“什麼事,你說。”

鄭予銘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微笑着說:“冬天了,我們回西雅圖吧。”

夫妻倆一晃神,看了看身上穿的毛衣,不由得笑出聲來。

鄭爸爸感慨道:“我們在三藩市已經住了一年啊……的確該回去了。”

鄭媽媽捏了捏自己的腿,笑道:“我也覺得可以回去了。我的腿現在復健得很好,醫生說只要繼續保持日常鍛煉就好了。說起來,我也有點想念家裏的床了。”

這一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她受傷的那條腿雖然依然無法站起來,但是她已經可以熟練地使用拐杖,甚至可以在空曠的平地上練習一些舞蹈動作,上周她還在社區比賽里表演了一個坐在木凳上的單人舞蹈,雖然只有短短兩分鐘,依然贏得滿堂喝彩。

她現在的日子也很充實,上午向丈夫學習畫畫,下午就練習舞蹈,晚上看電影聽音樂,拉着丈夫兒子一起聊天看節目,甚至還向鐘點工學習了怎麼做布丁。

鄭予銘很喜歡母親現在開朗的性格,比起以前那個優雅溫柔卻略帶高傲疏離的母親,眼前的這個更加溫和更加孩子氣,但是經歷過風雨的洗禮,她變得不再那麼偏執,對舞蹈的熱愛依然熾烈,卻不再執着於無休無止的練習與表演,而是發自內心地感受舞蹈給她帶來的快樂。

這樣的狀態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其實是好事,能夠靜下心來思考自己的人生和道路,舞蹈中多了更多的人性,發自內心的情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讓人一看就能感受到她的舞蹈所傳達的情感。

與母親相反的是父親。

鄭爸爸這一年來雖然也偶有出色的作品,但是大部分時間沒什麼建樹,這令他有些煩躁。事實上,鄭予銘對此十分驚異。他了解自己的父親,有天賦、有才華,但同時性格怪異,看上去瘦高冷漠,偶爾又溫柔熱情,有點敏感,有點神經質。一旦他畫不出好的作品,他就會暴躁,就會變得古怪而冷漠。

這一年他居然一直忍着,並沒有朝他和母親任何一個人表達出心理上的敵意和抗拒。

鄭予銘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以往碰到這種事情,父親就大包一背,不知道去世界哪個角落採風去了,從來不用其他人操心。然而現在他不能走,他一離開,母親就會不高興。

於是鄭予銘想,回家吧,或許換一個地方他的心情會好一些。

退租、訂票、收拾行李……一年下來他們的東西攢了不少y醫生主動來幫忙,幫他們搬傢具。

“真不敢相信,你們居然要搬走了……”danny很失落,“其實三藩市不錯的,你們真的不考慮搬到這裏定居嗎?”

鄭予銘搬着收納箱下樓:“我爸媽更喜歡西雅圖,而且離他們工作的地方也近,留在這裏很多事情不好處理。”

“我會想念你們的。”danny說,“哦對了,我下周要去中國的一家醫院交流了,好像就是你以前工作的那個城市……大概要在哪裏留三個月,你在那裏生活了很久,不打算幫我介紹一下嗎?有什麼好玩的?”

鄭予銘剛踏上底樓地板的腳步頓了一下,臉色有瞬間的僵硬。

站在他身後的danny一時不察,撞到他肩膀,手裏的東西掉了下去,叮鈴咣啷散了一地。

“哦,天吶!”danny驚呼一聲,“對不起!我沒看到……”

“是我不好,沒關係。”鄭予銘把箱子放在一邊,蹲下去將散落的物品撿起來。

y也趕快過去幫忙,十分抱歉,一點點撿起來:“真是抱歉,你這些是什麼?會不會被我摔壞了,天吶太可怕了……”

鄭予銘安慰他:“沒事,一些畫而已……我和我父母沒事幹的時候亂畫的……”

“哦對,你們都在學畫,對了,我還沒見過你的畫呢。”danny笑着說,“我要看一下……”

恰好地上有個摔破的紙盒,露出裏面略散架的畫框,他便徵求意見:“這個露出來了,我可以打開看嗎?”

鄭予銘不是很在意:“隨意。”

“哇,素描哦!”danny一邊打開一遍讚歎,“畫得真不錯,不過,這個人是誰?小貓還挺可愛的。”

鄭予銘再次愣住,有些尷尬地解釋着:“沒……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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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親”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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