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十六
一陣疾風捲起湖上層層荷葉,雖是晌午時刻,可是天不知何時暗沉了下來,有濃雲在天際邊越積越多,沉甸甸的鉛灰壓在人心上,彷彿揮之不去的暗影,久久難散。
佩兒靜靜站在長廊邊,手上托着一隻簡單的木匣,目光不時掃一眼坐在廊前寬闊的欄杆上的凌雪薇,此時她面朝那被疾風吹打的一池秀荷,單從神色之上根本看不出她此時的心情,可是,那一隻握着團扇象牙柄的素手卻因着用力而反出微微青白的色澤。佩兒知道,此時她的小姐,心中一定如同那翻卷難平的荷塘一般,起伏不定。雖然凌雪薇進入堂中時示意佩兒守在門外,但那位自京中而來的使者離開之後很久,堂內一片寂靜無聲,很久之後,才聽見凌雪薇輕喚自己的名字,而自那之後,已有把個時辰了,小姐就一直靜坐在此,任憑夏日暴雨前的勁風吹打也一動不動。自己手上的木匣,是那使者出來時交給自己的,佩兒知道這該是小姐自己打開,可是,自己站了這麼久,也不見小姐有任何的反應,只是在初看到時,微微皺了眉頭。
着匣子佩兒認得,雖簡單無華,但卻是凌老相爺所藏,就擺在書房中的古玩架上。在凌雪薇及笄那年凌相曾拿出過,還從裏面取出了給凌雪薇的生辰賀禮,一隻上等桃李吐艷海棠欲放羊脂白玉鐲,佩兒至今還記得那時凌夫人臉色稍霽,卻轉瞬即逝。而匣子裏面佩兒沒見過,卻聽人說過,別看這匣子外面看起來平凡無奇,事實上裏面卻有一隻純金打造的內匣,匣面有雕飾,至於雕飾是什麼,卻是說法不一的。一說是振翅欲飛的鳳凰,一說是牡丹從中的孔雀。可是,無論是說法中的哪一種,那雕飾,都算是犯了僭越的。而那鐲子不知為何,凌雪薇卻是極少戴,都說是凌夫人的意思,意在那鐲子太貴重,小小女兒家戴了不好。可是佩兒卻也聽說,那鐲子有些來歷,正是凌夫人不喜的。
想到此,佩兒的目光落在了依舊坐在廊上的凌雪薇身上,不過,此時她內心似是已經平靜下來,面上帶了淺淺一層無奈的笑意,手上的白絲象牙柄團扇正一下下輕搖着在身前。
“起風了……”凌雪薇淡淡說道:“這風真急,毫無預兆。”說罷她站起身來,凌絲的裙擺被風揚起,窈窕纖瘦的身形此時顯得好似經不起一陣風的吹拂。可是,佩兒知道,她的小姐,外表柔弱,但是內心,卻是極其堅強。
“我們回去吧。”凌雪薇的聲音遠遠傳來,她已行至華茂軒門前,正轉了頭看站在原地不動的佩兒。
“唔,”佩兒應了一聲,又想起什麼似的將手中的匣子舉起:“小姐不看看么?”
凌雪薇目光一滯,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在眼中一閃,之後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不了。”她的聲音在“隆隆”而至的雷聲中更顯清亮:“告訴管家收拾行李,我們明日啟程回京。”
一連幾日京城裏的天都是極好,午後那一碧如洗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日頭明晃晃潑灑下來,即是有幾片浮雲,也是如同極淡的煙霧,緩緩流過澄明透亮的天空。
午後未時到三刻向來是沈羲遙小睡的時間,因此每每此時,皇宮內都極靜,偶有幾聲寥寥的蟬鳴遠遠傳來,便能看見青衣的小太監拿了粘竿輕手輕腳得去粘。
這一日未時時分,有悠揚琴聲蕩漾在蘅芷殿上方,裏面不時傳來盈盈笑語之聲。張德海站在垂花門下,抬頭望了望日頭,伸手抹去額上一層汗珠,心中有些無奈。畢竟往日此時,該是侍候了沈羲遙小憩,自己守在外殿的。那養心殿內四處皆放置了萬福萬壽江山永固的冰雕,清涼適度,哪裏如同此時這般頂着正艷的日頭,那蘅芷殿是皇宮內新建的殿宇,四周樹木均不繁茂,此時張德海雖站在樹蔭之下,卻依舊難耐盛夏午後的酷暑。
伸頭看了看殿內,張德海嘆了口氣,若不是今日柳婕妤的表兄從江南來,帶了幾件江南特產送給柳婕妤,若不是聽柳婕妤前日裏隨口說起有樣出自江南華茂軒之中一把上等古琴甚為精巧,沈羲遙恐怕也不會就為了幾件江南特產而來。畢竟這華茂軒少有人知,而若論起江南特產,身為帝王哪能沒有見過,更何況只是一般百姓帶來的物件。真正的緣由,恐怕也只有皇上自己心裏清楚了。想到此,張德海輕輕笑了笑,江南靜園極有名,是凌相三公子的居所。之前層聽得凌相說起,那三公子沒有妻妾,不過在府中為其妹獨設一院,其中皆是珍奇古玩,那院落似乎稱為華茂軒……沈羲遙心思縝密,記憶超群,定是記得的。如此看來,那位小姐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跡,實在是旁人難及的啊。
“皇上的琴技真是無人能及啊。”柳婕妤一身淺藍纏枝薔薇冰蠶絲儒群站在沈羲遙身側,便有隱約的清荷氣息傳來,令人觀之精神一振,更覺清爽。
沈羲遙沒有抬頭,只用修長的手指緩緩滑過琴上每一根弦,神情甚為縹緲,不覺又坐下,隨手彈奏了一曲。這琴曲先有輕輕的顫音流淌而出,自成一調,低沉幽婉,似心中一點離苦,之後急促而磅礴起來,更似那明知無果卻無可救藥的沉醉的悲涼。
柳婕妤站在一旁,只是細細聽着,卻並未過多得用心領悟。她只知沈羲遙手法純熟,那琴風節奏嚴謹而雄健瀟洒,含蓄蘊藉而情深意遠。絕非常人可比的佳妙。
一曲終了,有白鳥自窗前振翅飛過,剪破一角湛藍的天空。沈羲遙負手站在窗前,目光隨着那鳥兒越走越遠,最後竟成朦朧一片。
“的確是好琴。”許久之後他幽幽說到,柳婕妤聽到他這般口氣一怔,沒有多想便浮上笑意:“再好的琴,也得有皇上這般琴技才能顯出佳妙啊。”說著端一盞雪芒香蜜露敬在沈羲遙面前:“皇上飲一些吧,正好解些暑氣。”見沈羲遙接了去,又從身旁桌上拿起一把金絲繁花團扇輕輕為沈羲遙扇起風來。
“皇上這琴彈得真好,臣妾以前還自認為自己的琴技不凡,如今得聞皇上一曲,甚感慚愧啊。”她的面上帶了嬌羞的笑,無限溫柔得說到。
“你的琴技的確是很不錯的。朕是得了清流子的一些點撥,因此受益匪淺而已。”沈羲遙輕啜一口雪芒香蜜露,讚賞得點點頭:“是不錯。甘美而不甜膩。”復想起什麼似的對柳婕妤說到:“這琴朕用起來甚是順手,就拉了面子跟你討去了。”他的面上帶了極和煦的笑容,正如春風下暖心的陽光。
柳婕妤看着這笑容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不迭的點頭:“皇上喜歡那是臣妾的榮幸,既是皇上不說,臣妾也是要獻給皇上的。畢竟,這好琴一定要有知音賞才是啊。”她說這笑起來,看來方才沈羲遙那一笑令她甚是開懷。
沈羲遙聽了她的話明顯一怔,不過面上卻慢慢浮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
“你說的對,”他朗聲道:“好琴,一定是有一個好的知音來賞的。”
“皇上,這琴……”張德海看着手中明黃絲帛包裹的琴,又看看站在書架前的沈羲遙,輕聲問道:“皇上想將這琴放在何處?”
養心殿側殿內本有一把上古名琴“麟鸞”。沈羲遙偶會彈奏,如今這把遠不如那把名貴,張德海知道,只是因為自己手中這把名為“飛雪”的琴,是那位小姐曾經彈奏過的而已吧。
“放在朕的寢殿之中,小心養護着。”沈羲遙沒有回頭,從檀木紋金龍的書架上抽出一本琴譜,轉身迎着陽光,微眯了眼細細品讀起來。
張德海擺放好了琴再走出來的時候,只見沈羲遙面朝著窗上一株鳶尾出神,似是自語,卻分明是問張德海。“你說,她是廣陵派,還是諸城派呢?”
張德海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暈了頭腦,尤其是他對琴曲的了解也就限與一些曲目手法,而對流派一域卻知之甚少。不過,他知道,沈羲遙根本就不是問他,也不會要他回答。因為此時,沈羲遙已經自問自答到:“廣陵跌宕悠遠,諸城清和淡遠,不,她該是梅庵派,梅庵流暢如歌,綺麗纏綿,該是她的風格。”說完抬眼看着張德海:“你說呢?”
張德海笑起來,一張臉上滿是溫和:“皇上,”他柔聲道:“您若真想知道,改日太后宴請重臣家眷,請來凌家小姐,彈奏一曲不就知道了么?”
沈羲遙聽了一愣,沒有答話,只是面上方才的那份光彩黯淡了下去:“朕……”他沒有再說什麼,手上卻是將那本琴譜合上了。
張德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雖知道不會受罰,但心中難受,因為他知道,此時沈羲遙的心中,定不會好過到哪裏去。都怪自己那“凌家小姐”四個字。
凌家,永遠是皇帝心上一把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