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女
玉娘房裏的大丫頭秋葵正勸着玉娘,只說是:“二姑娘就是個有口無心的性子,鬧過了就罷了,不會記着仇的。且二姑娘是太太心愛的,三姑娘又拿什麼同二姑娘說理呢?白白自己添氣罷了。倒不如讓了這一步,太太那裏也喜歡。”秋葵這話分明就是說二姑娘是太太的心肝寶貝,錯了也是對的,你就受了委屈罷。從來嫡庶有別,當家主母偏心自己女兒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從一個丫頭口中這麼堂而皇之說出來,就有奴大欺主的意思
孟姨娘除了在謝逢春面前溫婉順從,在旁人面前素來任性,聽則了這話哪裏肯干休,就要上去教訓彩霞,謝逢春將她一攔,在她耳邊輕聲道:“玉娘雖是好樣貌,性子太軟了怕也不成,且聽聽她們說些什麼。”孟姨娘只得站住。
就聽玉娘道:“我今兒第一日到家,也不曾招惹過她,便是她是嫡出,我是庶出,也沒這麼糟蹋我的。她那樣說我姨娘,又置爹爹與何地。我臉上難看了,她便有臉面了不成。我雖在庵里長大,沒什麼見識,也知道一家子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了又哭,“說不得都是我命苦罷了。”
謝逢春聽了玉娘那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頗為滿意,就咳嗽了聲,秋葵那裏抬頭一看,見是謝逢春同孟姨娘兩個,忙推了推玉娘:“姑娘,老爺同孟姨娘來了。”玉娘聽着爹爹來了,也止了哭,抬起頭來。她眼中還含着些淚,愈發顯得一雙眸子即清且亮,眼眶微紅,膩白的鼻尖也染了些胭脂色,猶如嬌花帶露一般,楚楚可憐,就是孟姨娘見了,也不由暗自讚歎一聲。
玉娘看着謝逢春同孟姨娘都過來了,忙拭了淚,理了理衣裙,來在謝逢春跟前盈盈一福道:“爹爹過來,女兒原該請了爹爹進屋奉茶才是,只是裏頭亂糟糟的。”說了咬了咬唇,眼中似又噙了些淚,“不敢請爹爹入內,請爹爹不要怪女兒失禮。”
說來謝逢春見玉娘這個女兒極少,也不過極小時見過幾回,一個奶娃而,哪裏看得出美醜來。等到玉娘叫孟姨娘送去了甘露庵之後,以來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老往庵堂跑,再者不過是個女孩子,也不怎麼要緊,所以也沒再見過,父女一別就是十一二年。
直至前年玉娘失足掉在甘露庵后的山澗里,雖撈了回來,卻是高燒不退,陽谷城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孟姨娘得了信。心疼得了不得,在謝逢春跟前求了情,從東安州請了名醫來,這才救了回來。那是謝逢春同玉娘父女別後第一次再見。
謝逢春再沒料着,一個幾乎叫他忘在腦後的女兒,竟出落得嬌滴滴一團俊俏,就他平生所見女子,竟是沒一個及得上的,不免有吾家女兒初長成的得意。又惋惜玉娘若是托生在馬氏腹中,憑她的顏色,一個五六品官兒家的少奶奶還是做得的。有了這麼個官家少奶奶的妹子,她倆個哥哥自然也有助力。偏她托生在孟姨娘肚子裏,又一直養在外頭,便是有這等顏色,只怕將來多受掣肘,叫人嘲笑出身。
這回看着玉娘拜在眼前,眼帶紅暈,頰有淚痕,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卻沒急着着跟他哭訴,倒象懂事的樣子,自然更滿意些,示意孟姨娘過去扶玉娘起來。不想孟姨娘上去將玉娘扶住了,口中卻道:“姑娘快別傷心了,仔細哭傷了眼。便有什麼委屈,也只管同老爺說,你們親父女,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說了斜睇了謝逢春眼,三分嬌嗔二分幽怨,倒也動人。
謝逢春叫孟姨娘這番話說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過小孩子家家的鬧一回,只怕她們明兒就自己好了,就你愛當真。有什麼話進去說罷,自家父女哪裏講這些虛禮。”謝逢春走在前頭,孟姨娘同玉娘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進房時,秋葵領着小丫頭婆子們已收拾了回,無奈月娘下手太狠,便是砸不了的桌子椅子等物,也都翻到在地,就是床幔鋪蓋也都扯得七零八落,看着十分可憐。謝逢春見着這樣,不免也覺得月娘鬧得過了,就向玉娘道:“好孩子,你委屈了,你二姐姐叫你娘寵成的性子,脾氣上來概不講理的,日後你避着她些,不要與她爭執,也就是了。”玉娘低聲答應,只是說話時眉目微斂,眼中水光瀲灧,露出幾分委屈來。
孟姨娘正在屋內轉着看,忽聽謝逢春這樣說,心下一曬,回來同謝逢春道:“老爺,婢妾看着這屋子怕是今兒收拾不好了,三姑娘在這裏睡不得。婢妾想着,若是老爺答應,且叫三姑娘在婢妾那睡一夜,這裏叫他們緊趕着收拾了,明兒姑娘也就能睡回來了。”看着謝逢春不置可否的模樣,拿着帕子遮了眼又嘆息一聲,“婢妾同姑娘這些年也沒見過幾回,總記得姑娘走時的模樣,粉糰子一般,如今這般大了,都有些不敢相信。”
玉娘也紅了眼道:“姨娘快別這樣說,我雖見不着姨娘的面兒,可姨娘四時八節的總送衣裳銀子來,我心中就如同在姨娘身邊是一樣的。”
逢春知道玉娘今日才到家就叫月娘這樣鬧了場,自然委屈。若是這樣還能恍若無事,不是泥性木雕,就是城府太深。前者只怕叫人吃得骨頭也不剩,可要是後者,一旦得了意,反面無情起來,只怕家裏一些兒靠不住她,無論哪種,總不如人意,倒是如今這個模樣,還叫人放心些。
謝逢春是做生意的,知道既要用人,就不好冷了人的心腸,看着玉娘委委屈屈的樣兒,就道:“罷了,你們何況說這些來刺我的心,倒像是我不疼孩子一樣。左右玉娘這裏一時也收拾不好,總不好叫孩子睡這裏,跟着你住幾晚也無妨,太太那裏自有我去說。”
玉娘聽說,果然眼神閃了閃,抿着唇,露出些喜色來。謝逢春看她喜歡,索性就大方一回,道:“玉娘,我也不要你白受委屈,我那裏有匹上好的妝花羅,正適合給你做衣裳,回頭叫人送來,叫你姨娘看着替你做了,你若是喜歡了,爹爹那裏還有。”玉娘嘴角這才露出些笑顏來:“爹爹賞的,女兒自然喜歡。”
謝逢春哈哈一笑,拍了拍玉娘的手,起身去了。
孟姨娘看着謝逢春去了,也就道:“我那裏也有些好東西,原就是要給姑娘玩的,只是一時耽擱了沒送過來。也虧得耽擱了,不然也白糟蹋了。姑娘今兒先隨着我去,等這裏收拾好了,回來住時,再一併兒帶回來。”說了,不待玉娘說話,扯了她就走,才走到門邊,見秋紫立在一旁,忽然就道,“你如何這樣不曉事,莫非你來我那裏報了訊就立了功,成了副小姐,不用幹活了?你莫忘了,你雖是太太撥出來的人,可給了三姑娘就是三姑娘的人,護着主子是你應該的!別認不清自個兒身份!”說了,斜了秋葵一眼,拉着玉娘揚長而去。
孟姨娘那話自然是說給秋葵聽的,無非是為著秋葵叫玉娘要忍氣吞聲那番話。秋葵自然聽明白了,不由又羞又氣,只是不敢同孟姨娘爭執,見着孟姨娘去了,就把一口怨氣出在了秋紫身上,過來對着秋紫好一頓冷嘲熱諷,只說她攀高枝沒攀上,反叫高枝甩了下來,真真叫人好笑。只臊得秋紫臉皮紫漲,忍氣吞聲過來一同收拾,表過不提。
卻說二姑娘領着丫鬟婆子過去將新回來的三姑娘的屋子砸了的事,不一會就傳遍了家裏上下。丫鬟婆子們正笑三姑娘不過是個小娘生的,便是叫聲三姑娘又如何,才回來就丟了這麼大的臉,日後可怎麼在家立足。轉而忽然又聽說謝逢春同孟姨娘一起去了三姑娘那裏,雖說沒罰二姑娘,可也賞了三姑娘東西,又許她在屋子整理期間同生母孟姨娘住在一起,不由得都收起了輕視之心。
孟姨娘是哪個?從十六歲跟着謝逢春起,十四年余來,雖不算寵擅專房,可連着衛氏余氏兩個姨娘算起,並幾個通房,統統是她的手下敗將,便是主母馬氏也拿捏不住她。若真是惹急了孟姨娘,老爺謝逢春是定然會為孟姨娘做主的,主母馬氏也未必肯出來護着她們。是以互相都警惕了,雖不敢將三姑娘比過了二姑娘,總要差不多才好。
這家裏上下都知道了,馬氏哪有不知道的,起先倒是覺得月娘行事雖然魯莽,倒是為她出了口氣,也給了那丫頭一個下馬威,叫她知道身份規矩,後來聽說謝逢春的行事,險些又氣個仰倒。還是洪媽媽勸道:“太太和老爺既然打了那個主意,怎麼好由着老爺一個在三姑娘跟前示好?這回總是二姑娘魯莽些,太太不如趁機賞些恩惠,也好叫三姑娘知道太太慈悲寬厚。這生母是姨娘,又是那樣的出身,再提不起的,有了太太這樣慈悲的嫡母,只要三姑娘只要不是個笨人,自然知道該親厚哪一個。”
馬氏也不是個蠢的,聽着洪媽媽的話,略想了想,她這裏要施恩玉娘,總要先哄住了月娘。不然依着月娘的性子,看她哄玉娘,怕就要做反,因此就使人叫了月娘來。
月娘自砸了玉娘的屋子,先是覺着出了一口氣,待到回了自己屋子,靜坐下來細想了想,究竟和玉娘也沒大仇,就有些後悔。她正想着到明天見着玉娘同她說句軟話將這件事揭過也就了了。不想聽着謝逢春竟是親去看了玉娘,又賞了她東西,頓時覺得臉上*辣的,彷彿叫人打了一掌一般,只是又不敢衝到孟姨娘處發作。
正覺得心中有氣,忽然聽馬氏叫她過去,氣沖沖就來了,見着馬氏正要告狀,忽見馬氏臉上有些倦容,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想了想,加意陪着小心,向馬氏道:“娘叫我有事?”
馬氏看着月娘,嘆了一口氣,招手叫她到身邊坐了,伸手攬在了懷裏,摩了摩月娘後背:“我的兒,你好端端的去砸她屋子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