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何選擇
穆風望着已被他改造成儲藏室的客卧,有些後悔了。
他從來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但是這次,答應廿七收留他真的只是一時的血氣上涌,實際上,他根本還沒做好照顧一個人的準備。
租的這套小公寓雖然是個兩室一廳,但是穆風一個人住,父母斷絕了來往,又沒什麼常住的朋友,那間客卧早就被他當成了摞疊舊物的倉庫,就算偶爾戚紹川來過個夜,也是和他蹭一張床。
廿七……總不能與他睡一張床吧?
不過,既然已經答應了,出爾反爾也不是他的風格。
穆風從柜子裏取出一套枕被,掛在陽台的金屬欄杆上,曬着太陽打的蓬蓬鬆鬆的,他拍打了一會,動作漸漸慢下來,過會回過身去靠在欄杆上。
廿七一直在屋裏站着,他的新主子忙裏忙外的倒騰,卻一點要求他去做的事情都沒有。便只好將目光鎖定在穆風的身上,看陽台上的男人沐着一身明光,過了會,那光就從外頭踱進來,在廿七面前停頓時還帶着一點太陽的味道。
他發現,在陽光底下,穆風的頭髮稍是淺的,像染了一層明麗的晚霞。不像他以前的公子,不管是白天黑夜還是殺人取命,衣裳都是一塵不染,頭髮卻黑到極致。
廿七看着穆風的發頂,覺得他身上有人的氣味,活生生的人。
“今晚要委屈你睡沙發了。”穆風對他說。
廿七放過了那抹霞色,點頭稱“是”。
穆風本來也不指望廿七能回答出什麼別的詞來,但這麼一個乾淨的“是”字倒是讓穆風想起來了,至始至終,廿七身上最讓穆風覺得不舒服的,就是他這種唯唯喏喏從不反抗的態度。
除了是,就是好,不逼不動,不問不答,讓穆風覺得自己在跟一個人工智能講話。
不過人工智能還有點好處,那就是只要充滿電,就不需要他操心。
而廿七……
穆風搖搖頭。
跟廿七在家裏耗了一整天,他發覺廿七雖然對現代社會的適應度很高,但常識幾乎為零,唯一的那點了解還是在外面流浪的這幾天自己慢慢摸索出來的。比如什麼是能吃的,什麼不能吃,馬路中間是跑“不栓馬的馬車”的,門把手是擰的而不是踹的……
除了那些,更多的廿七無法理解的東西,通通被他歸在了“機關術”一欄里,簡單粗暴。
一個人可以偽裝自己的性格和知識,卻不能偽裝從小養成的本能。穆風是個醫生,對生命負責的基本準則要求醫生們必須時時刻刻注意着微妙的生理變化,倘若廿七真的是裝的,那他總會露出馬腳。
但與廿七打交道的這一天,穆風基本確定了,他是真的一竅不通。就算穆風再不相信什麼穿越的鬼話,也只能暫且把他當做一個一無所知的古代人看待。
為了不讓廿七因為缺乏常識而在家裏暴斃身亡,穆風不得不從最基本的常識開始教起。所幸廿七的學習能力很強,只要是穆風演示過一遍的東西,他馬上就能記個七七八八,雖然還很生澀,但的確省去了很多麻煩。
一天下來,等把基本生活常識灌輸的差不多,穆風已經精疲力盡、口乾舌燥,整個人掛在沙發上就不想動彈了。
一掐表也到了晚飯時間,穆風沒有做飯的興緻,決定直接帶着他出去覓食。
小區後門的馬路對面有個家常菜館,是個家庭作坊,雖然菜品不是很多但是口味很地道,以前穆風在醫科大念書的時候經常來這混飯吃,幾年下來,開店的一家人也都對他這張臉很是熟悉了。
這回穆風領着廿七進門,熟門熟路的選了一處安靜的地方坐下。
老闆的兒子如今也是一名大學生,閑暇的時候會回來幫家裏人搭把手,見穆風進店很熟絡的迎了過去。
“穆風哥,今天沒上班?”
穆風接過兩張印有圖片的菜單,把其中一張遞給廿七,“嗯,今天帶個朋友來。”翻了翻菜譜,發現竟然又添了新的菜品,看了有一會,穆風抬頭問廿七,“想吃什麼,選一個?”
廿七雙手捧着菜單,兩隻眼珠在五花繚亂的圖片里繞來繞去,半天沒說話。
穆風並不擔心他看不懂現代字,帶廿七來這家店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的菜單每道菜都是配了實物圖的。
儘管這樣,十五分鐘后,廿七還是一個字都沒憋出來。
“這麼難選嗎?”穆風不禁也低頭審視起自己這份菜單,明明都是很尋常的菜,西紅柿雞蛋,紅燒茄子,清蒸排骨,醋溜白菜,他實在想不出就這樣普通的極點的菜色有什麼難選之處。
“這位哥,要是菜單不滿意,你看想吃什麼,我們也可以試着給你做一下!”二十分鐘后,旁邊的小店主也忍不住了。
廿七更加不知所措了,捧着菜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後輕輕的交還給穆風,說:“聽公子吩咐。”
穆風納悶的拿過菜單,“這麼多菜,就沒有一個想吃的?”
廿七,“……”
穆風看看菜單,又看看廿七,一種想法緩緩的在腦海中形成,但卻沒有說出來。他壓下心中一點懷疑,也不再難為廿七,闔上菜譜自己點了幾道菜,“魚香肉絲,青椒土豆,一份西湖牛肉羹,再來兩份米飯。”
“好咧。”
穆風從收銀台處要了一壺茶水,給兩人各倒了一杯,坐下時很隨意的問了廿七一句:“愛吃土豆么?”
廿七想了想,“嗯。”
“那白菜呢?”
“嗯。”
穆風緊接問:“白菜和土豆相比,更喜歡哪個?”
廿七結舌半天,望着穆風說不出話來。
“西紅柿和黃瓜相比,更喜歡哪個?”
這回廿七發話了,可也不是穆風想要的答案,他問,“西紅柿是什麼?”
……
等菜的這段時間,穆風都快把廿七逼瘋了,他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直把人打的躲也不及,只能微微擰着眉頭,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着。
直到飯菜上齊,才算將廿七解救出來,好容易聽到穆風一句“吃吧”,立刻悶頭扒飯一聲不吭。
穆風看他一口比一口狠,就跟三百年沒見過飯似的,這還是在自己面前有所顧忌,要是擱上午沒看見那會,還不知道有多狼吞虎咽呢!他以前主子就是這麼虐待他的?
“慢點,誰跟你搶?”
廿七頓了下,然後着實放慢了速度,但是一口吞進去的飯菜就更多了,穆風都懷疑他有沒有嚼就直接咽了下去。
一雙筷子伸過去,壓住了廿七的飯碗。
軟的不行,就硬的:“以後,你要在我家住,要認我當你所謂的主子的話,就得守我的規矩。”
廿七手一抖,放下飯碗正襟危坐,該來的終於來了。
“別別,繼續吃你的,”穆風把碗塞他手裏,“別緊張,很容易的。”
“今天這條,正餐時間不能短於十五分鐘,這是最低限度了。啊,用你們穿越黨的話來說,就是一刻鐘。或者,每口都要嚼三十下。”穆風點了點筷子說。
看對方有些困惑,甚至很是不解,穆風開口道,“為了你的胃好,明白嗎,能做到嗎?”
廿七看了面前並沒有多大的飯碗一眼,將這奇怪的命令承諾下來。
而後,他就像個機械人一樣,奉行着“一刻鐘與三十下”的命令,穆風知道有些事情得慢慢改變,不能急躁,他時不時往廿七白花花的飯里夾點菜,又或者給他盛碗湯。
一頓飯,在穆風的壓迫下,他們用了快四十分鐘才吃完。
廿七的氣色還不錯,最起碼沒有上午那種急促的感覺了。
回家以後,穆風還記着心裏擱置的那件事,他讓廿七坐在桌子前,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溜七色的玻璃耳杯擺在廿七面前。這套杯子是他剛搬進來的時候,戚紹川送他的,因為顏色太鮮亮不是穆風的品味,一直藏在柜子裏。
今天反倒派上了用場。
穆風一指七隻杯子,說出了第一條指令:“替我選一個顏色,你覺得哪個適合我?”
廿七楞了楞,慢慢抬起一雙灰瞳,偷偷打量了幾眼穆風,伸手推出了橙色的杯子。
“為什麼?”
廿七想起來下午他曬被子時,渾身有如披穿上一層日光,暖洋洋的,他說:“像霞光。”
穆風對這種比喻笑了笑,把橙色杯子放回去,又對廿七下了第二條指令,“給你自己選一個,隨便選。”
這回就沒剛才那麼利落了,整整十分鐘,廿七盯着套色的玻璃杯又再現了方才在餐館的情景,他開始糾結,重複的在僅有的顏色里徘徊不定。許久,他抬抬手指,還沒指出來就又沉沉放下。
他嘗試以目光探尋,尋求穆風的幫助,指望穆風能像剛才那樣替他做決定。
然而這次穆風鐵定了心,就是不出手。
廿七開始有些焦躁,但沒有特別明顯的表現,最多也不過是攥緊了他的拳頭。
他選不出來。
穆風沒說話,過會他收起了套杯,將目標物換成其他幾組不同的東西,或者單純問一些並不是多難的問題。結果同樣,只要是關於他自己的,廿七沒有一組是選出來的,到最後,他甚至表現出明顯的氣餒,開始放棄做出選擇。
穆風收起道具,倒了杯牛奶讓他去沙發坐着緩緩神。
同時,也斷定了,廿七有着許多人或多或少都會有的選擇障礙症。只是他更嚴重一些,凡是有關個人的決定,他無一例外都彷徨抗拒,但是只要讓他做關於穆風自己的選擇,往往片刻就會得出精準的結論。
就算穆風沒有專修心理學,他也知道這種心理狀態肯定是不正常的。
這說明廿七心裏壓根沒有他自己,他所有的思想全部圍繞在他所依附的人身上。他現在的狀態就像支藤蘿,離了攀附的枝幹就只能匍匐在地上,成為無法生存的空殼。
個性,是人能區別於另一個人的關鍵點。然而從社會學意義上來講,喪失這種個性的廿七,根本算不上健全。
穆風從來沒有想過,他接收的會是這麼棘手的一個人。
他看了看沙發上悶聲的廿七……
現在出爾反爾還來不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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