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因五月初三日是薛通判的壽辰,本地縣令及諸衙屬吏特別備了酒,一俟薛通判安置了家人行李,便百般懇求,將他邀去了城中太白樓。
那薛通判薛文龍本也是歡場浪子,近十年來因家有河東獅之故,一直不得再享少時遊盪之樂,忽然這日家裏獅王竟開了尊口,叫他出去與這縣令等周旋,將時辰拖得越晚越好,他如何不喜?當下去了官服,換成便裝,帶着三五男僕出去。
那縣令打探得他穿得簡便,彼此心照不宣,也都換了尋常衣衫,與酒席者十餘人,倒用了七八個長騾,三四頂二人小轎,一路浩浩蕩蕩,去了太白樓中。
那店家早得了吩咐,一整日只等這一桌客人,遠遠見了就打開大門,將眾人迎上二樓。
那樓上早有四五個唱曲兒的坐着,聽見樓下動靜,各各輕提裙衫,出來迎接,那薛通判見這些雖是小地方女子,又生得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卻依舊笑嘻嘻一人說了幾句話,入得內來,那兩邊絲竹管樂,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似是而非的秦淮小調,薛通判興緻起來,不及入席,先對那縣令道:“你們唱的這個不正宗,待我教她們唱正宗的。”
那縣令等見通判大人如此賞臉,紛紛湊趣,唱曲子的也都停住,屏息凝神,預備聆聽這位貢士升轉的大人發一雅音。
但見這位通判大人將筷子在碗上一敲,只一聲便聽得振聾發聵,比別個不同。縣令幾個都鼓起掌來,卻聽通判大人又敲了一聲,這一聲略低些,但也是回聲悠遠,似有無盡深意。縣令師爺並鄉紳們又齊齊鼓掌喝彩,個個眼睛錯也不錯地盯着通判。
薛通判又敲了第三次,卻咳了一聲,那一時本有幾個人等得不耐,也被這一聲驚得上身立起,但聽薛通判唱道:“俏人兒,人人愛,愛你多丰采,俊俏好身材。”
他嗓音本性粗圓,偏要拿捏着唱個女聲,着實怪異,那滿座卻無不擊節喝彩,彷彿聞得了繞樑之音一般,薛通判見人捧場,着實得意,又尖着嗓子唱:“我這裏花徑不曾緣客掃,芙蓉向君兩邊開。你那裏一根鐵杵粗又長,七十二變去復來。”
在座眾人不防他這等不顧官體,竟大喇喇就唱出這等浪蕩詞句,先是一怔,既而哄堂大笑,喝彩連連——這回卻是真心實意,尤其那博羅縣令,直如千里馬見了伯樂、俞伯牙遇到子期一般,那幾分禮節上的拘束早都丟到了天外,卻揮手對幾個唱曲的一使眼色,那彈的就變了調子,唱的也早丟開那些桃花流水的情義纏綿,轉而唱些蜜蜂采蜜、尼姑思凡之類的調子來。
薛通判見眾人都自鬆懈,一發地將他從前那些紈絝功夫使出來,不及三巡,那博羅縣裏,上上下下,早都和他如親兄熱弟一般,又將外頭預備的粉頭,叫進來,說是一人選一個——卻叫薛蟠選兩個,薛蟠笑道:“這卻又見外了。”
那博羅縣令乜斜醉眼笑道:“薛兄弟這話說得錯了,我們正是不和你見外,所以設身處地地替你想着。你看你初來乍到,本地這些個相公,誰的戲串得好,誰的二黃唱得好,誰床上來得,誰酒量大,你一概都不知道,若只叫你選一個,等下不如意了,又要和兄弟們換,豈不是糾紛?倒不如你一次多選了,這個不好,還有那個,那個不好,也有這個,兩個裏面總有一個罷!你說是不是?”
薛蟠笑道:“哥哥這番說,倒是都給我才好,我一個一個試過了,才知道誰好、誰不好,這試也不是一下一下試,倒是個個都要試幾次,才知道她哪裏長、哪裏短呢!”
那眾人見他入彀,無不附和,有人便道:“薛兄弟此言極是,我們先緊着薛兄弟的份,次后再慢慢來往不遲。”
那縣令也湊趣,先就替薛蟠挑了三五個較為出色的,薛蟠從中選了兩個,叫在自己身邊坐了,又道:“俗話說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我倒也不貪心,今天就和這兩個冤家,改日再來見識其他。”
那縣令待他選了,便自己也叫了一個,餘人依照官職輩分,各自分了一人,一時屋內喧囂,比先更甚,男人們有談天說地的,有划拳賭博的,有大口喝酒的,有低聲調笑的,那些粉頭燕語鶯聲,扭扭捏捏,也有勸酒的,也有撒嬌的,有怪冤家許久沒來的,有埋怨卿卿不給買東西的,有要首飾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銀錢的,也有要玩物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一時興酣志濃,也有幾人就拉拉扯扯地出去干那采蜜的勾當去了。
博羅縣令一直留神看薛蟠,見他與左右兩邊喝酒唱曲,不亦樂乎,才長舒一口氣,起身去門口轉了一圈,他心腹的師爺方才出去,此刻正好過來,便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點點頭,打發人走開,回頭卻見薛蟠衣襟大開,斜坐在太師椅上喊:“哥哥怎麼光顧着和外面人玩?把這嬌花一般的美人兒都忍心丟開?”
那縣令連忙笑道:“衙門裏來回些事,所以吩咐幾句。”坐下來與薛蟠又喝了幾杯酒,薛蟠甚是健談,與這縣令天南地北,無話不聊,又有那師爺、捕頭湊趣,再做些遊戲,不知不覺,竟已到深夜。
縣令幾次起身要走,都被薛蟠攔住,過了三更時候,卻實在熬不住,苦苦告辭。
薛蟠就着他左邊那粉頭手裏喝了一口酒,慢慢含住,半晌咽下,方才笑道:“大哥急着回去,莫不是家裏有什麼事情?”
那縣令笑道:“天已這樣晚了,怕擾了薛兄弟的眠,所以想着先回去…這太白樓後面也是有歇息的院子的,薛兄弟若不嫌棄,倒盡可在這裏住下。”
薛蟠高深莫測地一笑,道:“大哥當真想要回去?一點都不肯留下陪我了?”
博羅縣令見說,堆笑道:“自然不是不想陪兄弟,只是家裏嬌妻弱子,實在放心不下…”
“無妨。”薛蟠揮了揮手,要笑不笑地道。“既是大哥有事,那我也只好收拾收拾,跟着大哥回去了。”
博羅縣令還要勸薛蟠,卻見他突地披上衣裳,率先推門而出,那門外不知何時,竟跟了許多軍士。薛蟠方才還一臉中酒沉醉的模樣,下樓之後,卻立刻便面色整肅,扶着一個小廝翻身上門,執鞭坐着,兩眼直勾勾地只盯着博羅縣令看。
博羅縣令同師爺兩個面面相覷,還不知是否要開口,卻聽樓下薛蟠冷冷道:“博羅縣令吳大猷,不思撫牧之責,不念聖人之恩,恣行劫盜,牂害良民,犯刺不悛,肆惡更闌,千里追蹤,欲殺主僕於非命,山門設圍,丟屍滅跡於江湖,此利財害命、狼心狗肺之徒,合該梟獸於市,與我拿下!”
他未開口時,那軍士早已將太白樓圍得水泄不通,待他一聲令下,便有四個如狼似虎的丁壯將他兩個壓下去,他喊冤求救,全然無用,只得乍着膽子道:“我是朝廷命官,任免升遷,自有吏部主管,豈是你輕飄飄一句話就可以抓得的?便是你所說盜賊等事,皆是你一面之詞,你又憑什麼抓我?”
薛蟠冷冷道:“我既敢抓你,自然是證據確鑿,你也不要口口聲聲朝廷命官,我主管捕盜,巡視一方,抓個把縣令算得了什麼?”一行說,一面揮了揮手,那上下百十來個軍士便押着這群人,隨着薛蟠浩浩蕩蕩去了驛站。
當下薛蟠喝令掌起全副儀仗,連夜堂審,博羅縣令初始時還嘴硬,待見治下王平攜着幾個家僕到堂前作證,連他素日心腹的幾個師爺、捕頭並常常假扮盜賊的幾個家人全都已經畫押招供,才知大勢已去,卻扯着嗓子叫道:“王平是女人!她這樣詭詐之人說的話也是好信得么?”
話一出口,便見他那家僕對着他連使了幾個眼色,他還不明所以,卻聽堂上薛蟠冷笑了一聲,道:“這話你的家奴方才也說過,我派人驗了,他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再說,王平的入籍分明是你親自辦的,倘若他是女人,當初你是怎麼替他入的籍?又怎麼叫他瞞了這麼久?”他盯着博羅縣令,一字一句道:“倘或你能叫她瞞下,便一定能被其他人欺瞞,設若此事屬實,那我不得不花些時間,清查全縣丁口了。”
博羅縣令只覺兩眼一黑,幾乎暈厥過去——他派人盜劫財物,只是指使之罪,運作得當,至多是個流放,然而若是薛蟠當真清查全縣丁口田地,不說他治下這許多年瞞報了多少人口賦稅,只說本地大戶知道了這個消息,怕是立時就會要了他的命。他為官多年,地方門道,自然是一清二楚,思不再三,便抬了頭,咬了牙道:“我記錯了,王平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薛蟠點頭一笑,揮揮手,叫人把這縣令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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