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鳳姐一見平兒,兩眼中就險些落下淚來,卻又不好意思當真落淚,便伸手擋了一下臉,再抬頭時已經恢復如初,因大步上前,細細將平兒一打量,見她比出門之前清瘦許多、又晒黑許多,加之衣衫不甚合體,望着頗有幾分落魄像。
鳳姐的眼眶便又不自覺地泛紅了,一手叉着腰,一腳踩在那轎台上,另一手直直地就去捏平兒的耳朵:“你這千刀萬剮的沒良心的東西,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回來過端午,你倒好,不知死到哪個浪蹄子懷裏去,連家都不回了是不是?不回便不回罷,連個信也不知道捎,你是不是打量着我沒法離開這破地方,所以在外無法無天了?”
她一行絮叨,一面揪着平兒就往裏屋走,張靖、黛玉皆面面相覷,寶釵便一手一個,牽着她兩到廂房先坐下,紫鵑幾個也跟進去。
平兒便矮着身,一路被鳳姐罵罵咧咧地揪着進了屋,鳳姐到了裏頭,倒不再罵了,只一把把平兒推進內室,喝令她站好,又喚小紅拿乾淨衣裳,平兒要動手自己剝衣,手卻被鳳姐一巴掌拍開,只好老老實實垂着手站着,等小紅拿了衣服和水盆,鳳姐便親自替她擦臉。
平兒幾時受過這等殊榮?那臉上閃爍不定,神情甚是忐忑,兩眼又不住地瞟鳳姐,將要開口,便聽鳳姐道:“閉嘴!”她只得訕訕住了口,等鳳姐替她擦了臉,又要擦身上時慌忙攔住道:“家裏還有客人呢…等見過客人再洗不遲。”
鳳姐橫她一眼,依舊叫她站着,自己動手,將她從內到外都扒了個乾淨,除褻衣的時候,平兒還略有些羞澀,說要自己動手,被鳳姐一瞪,罵道:“你身上哪個地方我沒見過?我們一起也十幾年了,這會兒倒來害羞!”一面說,索性將她心衣一扯,向內一望,卻見胸口有好大一處疤痕,雖是得了精心照料,那傷口處卻依舊猙獰*。
平兒低了頭,預備着鳳姐要責問,誰知半晌也不見動靜,偷偷抬眼一看,只見鳳姐含着淚,回身尋了個團扇往她身側一丟,憤憤道:“歪拉骨的老奴才!沒計較的蠢貨!出門時候叫你多帶些人,你偏偏說什麼人多不便,這下好了,也不知哪個野牛□□的戳了這麼一下子,虧得你還能爬回來!”
平兒笑道:“我那是一時大意,叫賊人給算計了,沒什麼大礙的。所幸貨物沒事,我想着你在這裏等得心急,我又不得送信,所以先叫王五在那頭慢慢發賣貨物,我自己同寶姑娘她們回來。”又道:“我不是故意要晚歸的,只是實在路上遇着了些事,所以耽擱了。你莫生氣。”
鳳姐知她必有正經事要同寶釵幾個說,哭不幾聲,便自己拿帕子擦了,替平兒穿了一件白綢單衣,罩上一件簇新的玄色外袍,戴黑色折上巾,又替她穿了鞋襪,頃刻間收拾得整整齊齊,才隨她出去迎客。
張靖見平兒又穿了男裝,頗有幾分不解,寶釵便笑向她道:“這位平兒姐姐,和這位鳳姐姐之間,與我和黛兒之間是一樣的。”
張靖微微頷首,重新前來見過,鳳姐卻抬了頭,盯着寶釵道:“你和林妹妹…”
黛玉吐吐舌頭,笑道:“說起來我們可比鳳姐姐還早呢,姐姐還記得那一回花朝么?寶玉說是被嚇着了,其實就是看見了我和寶釵一處,所以才受了驚嚇。”
鳳姐猛然拍手道:“那一回傳說寶丫頭咬人,原來是你們兩在弄鬼!”
寶釵笑道:“是我一時不小心,親了她一下…呃。”黛玉從旁踩了她一腳,她便換了個話頭道:“鳳姐姐,我們長話短說,平兒姐姐的身份已經叫人看破了,博羅不能久留,平兒姐姐的意思,是叫我哥哥以提審人犯的名義,押解你到府城去,日後有他照拂,便不怕旁人生事,鳳姐姐以為如何呢?”
鳳姐蹙眉道:“我們瞞得這樣好,怎麼會被看破?”
平兒冷笑道:“我們在這裏這麼些年,辛辛苦苦才掙下這麼點家產,自以為該打點的都打點過了,應該沒什麼隱憂,誰知那幫人竟是填不飽的豺狼!收了我們的錢,倒打起我們家產的主意來了。我一出門,就被人盯上了,只因那時貨還沒出手,他們嫌貨物運起來不順當,便放我去廣州賣了貨,本來想等我回程時候再直接劫銀子,誰知我遇見些好南貨,便把錢先交了定金,約好他們將貨替我送回來,我再付餘款,那伙人不知我約定回來再付錢,以為銀子要飛了,先在那邊就下了手,我一時大意,被他們圍住,虧得半路遇上寶釵她們,才救得一條命在,只是我是女兒身的事已經被人知道,那些人遲早要回博羅,我怕他們藉機生事,只能先藏在黛玉轎子裏回來——黛玉是正經有誥命的命婦,一府之內,誰也不敢查她的轎子。”
平兒說一句,鳳姐便咬牙切齒地罵一句,等她說完,鳳姐已經橫眉怒目,叉着腰罵道:“一群填不飽的白眼狼!早知今日,當初那些銀子拿來買牛糞都比送他們強!”又對張靖道:“你男人既是通判,掌管刑罰捕盜,怎麼還不把這起男盜女娼的狗東西抓了?”
張靖苦笑道:“他們畢竟是地頭蛇,蟠哥他剛到任,一時半會的也動不得他們。”見鳳姐又要惱,忙道:“不過我們已派人四處打探了,等證據齊全,再一網打盡就是。”
寶釵、黛玉也從旁勸道:“鳳姐姐先略等幾日,等我們這裏有了消息便好了。”
鳳姐道:“你們所謂打探消息,就是派了茗煙去縣衙里找東西么?”
寶釵道:“這頭派的茗煙,還有鋤葯幾個也派在驛站、集市去打探去了,只是他們幾個既是生面孔,又不會本地方言,怕是問不出什麼。我們是想先把你們接到府城去,確保你們平安無事,我們才好放心查探。”
鳳姐聽了,低頭思量一回,方道:“我倒覺得,不如你們先回去,留我在這裏,你派幾個人暗中盯着,他們既已經動手,自然是想儘快了結此事,又見只有我一人在家,多半一等你們走了就要生事,那時你們再折返回來,捉他個現行,豈不是頂好的證據?”
她這主意一出,平兒立時就道:“不成!我不能放你冒險,就是要做誘餌,也是我來做。”
鳳姐乜斜着眼看她道:“我倒是想你留着,只是你這副樣子,留下來多半只是個累贅,到時事情辦不成就算了,萬一出了什麼事,倒白費了人家救你的功夫。”
平兒急道:“我這傷都好有大半月了,早就不礙了。”一挺胸,卻見鳳姐伸手在她傷處一掐,正戳在她痛處,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卻依舊道:“要麼一起走,要麼我留,總之我絕不肯叫你在這裏。”
鳳姐見她頑固,那怒火也噌噌上涌,正要再罵幾句,黛玉見她臉色,忙出來笑道:“鳳姐姐和平兒姐姐若都肯冒險,我倒還有個法子,也不必叫鳳姐姐獨自留下,平兒姐姐也有照應,你們肯聽一聽么?”
鳳姐與平兒相互看了一眼,平兒道:“總之不能叫她冒險。”鳳姐接口道:“那死鬼又蠢又笨,叫她做什麼也不成的,還是要我來擔當才好。”
黛玉見鳳姐看向平兒的眼光里分明不掩關切,卻字字句句只是埋怨,不由得與寶釵相視一笑,寶釵遞了杯茶給她,她輕輕抿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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