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5_85867幾縷冷風從車簾的縫隙里吹了進來,車外青山蒼翠,因地處荒野,官道有些年久失修,是以路面凹凸不平。
唐夢坐在簡陋的座榻邊,凝神思索半響,移開手指,對顏硯搖了搖頭:“脈相平穩,我也看不出他為什麼一直不醒。”
此時據崆峒山之事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顏硯幾人正打算前往忘情崖。令眾人憂心的是,白祁仍舊還在昏迷狀態。
顏硯默然,伸手幫沉睡中的人,將被角捻了捻。
唐夢大大的伸了個懶腰:“你也不用太着急,我三叔醫術高明,只要他不是死了,怎樣都能救回來。”
顏硯望了眼着白祁沉睡的臉,嘆了口氣,心下已下好了決定,他想了想,轉過頭,對唐夢道:“夏易之前到底患的什麼病?找了那麼多大夫都沒用。”
唐夢撇了撇嘴,道:“他哪裏是患病,分明就是被李志平那廝下了毒。”
顏硯瞭然:“唐門的毒?”
唐夢點頭又搖頭:“在唐門毒的基礎上,添加了些別的東西,所以我之前才說棘手。”
顏硯突然記起柳長寧是神醫‘洛百草’的弟子,也不知道給夏易下毒一事,柳長寧有沒有參與其中。按理說,應該不會,畢竟當初李志平搶奪崆峒掌門之位,是十五年前的事,而那時柳長寧也不過十歲左右。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無論如何,一切快結束了。
唐夢不知想到了什麼,欲言又止的看向顏硯。
“怎麼了,唐大小姐?”顏硯輕笑,“難得看見你左右為難的樣子。”
唐夢滴溜溜的杏眼一轉,鼓着嘴巴道:“我幫了很大的忙,對不對?”
顏硯點頭。
“那......”唐夢咬着下唇,“你是不是應該答應我一個要求?”
顏硯故作為難:“這......”瞅見唐夢開始瞪他,笑出聲來:“我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唐夢攤手:“將我的荷包還給我吧。”
顏硯奇怪:“什麼荷包?”
唐夢說:“我當初送你的那個荷包。我娘說過,讓我把荷包送給心上人。”她看了眼顏硯,頗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坦率道:“當初你來唐門時,我一眼便喜歡上了你,可我現在不把你當心上人了,自然得把我的荷包要回來。”
顏硯想起來了,那時風吟雅孤身一人上唐門單挑,在接連挫敗六名唐門弟子后,與唐夢對上了。唐夢善用毒,風吟雅仗着內力高深,竟將唐夢撒來的毒,硬生生隔絕在離身體一丈之外的地方。這一場爭鬥,最後以唐大小姐彪悍而直白的表白告終。
可惜風吟雅不解風情,面對唐夢的表白,連眉毛都沒眨一下。唐夢一怒之下,追到風吟雅下榻的客棧,在經歷了喝的水、吃的飯、坐的座位、騎的馬、穿的衣服等等五花八門的下毒方式后,風吟雅到最後,基本處於三尺之類不留活口的境地。
後來,風吟雅終於被唐大小姐的攻勢弄煩了,乾脆在唐夢又一次下毒時,採取了不抵抗政策,面無表情的喝下了下了‘目中無人’的茶水。
顏硯用力想了想,又想了想,在某個記憶的角落裏找到了那個荷包的下落:“大概,估計,可能,”他一臉同情的看着唐夢,“掉進了哪個水溝里。”
唐夢:“......”
長久的靜默后,唐夢大吼一聲,怒視着顏硯:“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顏硯神色微變:“解藥在荷包里?”
唐夢給了他一個‘你是白痴’的表情:“廢話!本姑娘還不至於求愛不成就害人性命。”
顏硯沉默,既想大笑兩聲,又想罵天。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比較好。風吟雅因為唐夢的毒藥,與柳長寧認識。風吟雅到死都以為,如果沒有柳長寧,他可能早就死在了蜀川穀底。
在柳長寧將匕首刺入他腹部的時候,風吟雅何嘗沒有將命還給柳長寧的想法。
卻原來,從一開始,他們的結識,就是個錯誤。到後來,也只能是錯上加錯!
馬車緩緩駛進集市裡,正是正午時分,集市內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顏硯揭開車簾,對跟在馬車四周的宋靖、木堂主等人點了點頭:“我去辦點事。”
一家店鋪的角落裏,身穿灰色麻衣的老頭,靠在牆角買冰糖葫蘆。
顏硯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兩枚銅板:“老丈,來兩串冰糖葫蘆。”
“好嘞!”老頭滿是褶子的臉上笑開了花,抽出最上面兩串,用油紙包好,遞給顏硯。
幾人看見顏硯拿着個油紙包回來,皆是不解。顏硯笑笑,沒解釋,他走到宋靖面前:“小靖,麻煩你護送小夢和白祁回唐門了。”
宋靖咧開嘴笑道:“顏大哥你太客氣了。”他還不知道顏硯就是風吟雅。
顏硯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夢是個好女孩,好好對她。”說完不顧宋靖一臉呆愣的表情翻身上了馬車。
聽見動靜,唐夢扭過頭看向顏硯:“我不想回唐門!好不容易才跑出來。”
顏硯將其中一個油紙包輕輕地放在白祁的枕頭邊,聞言道:“你自己說過,你三叔一般不隨便給人看病。”
唐夢氣惱,站起身,在馬車上走過來走過去,一陣咬牙切齒,半響,在顏硯平靜的目光中瀉下氣來:“我上輩子欠你的!”
顏硯摸摸她的髮髻,輕笑:“是我欠了咱們唐大小姐,還不成?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唐夢瞅着他的眼神,明顯寫着不信任三個大字。她切了一聲,道:“看在你低聲下氣的份上,本姑娘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直到很久之後,在一個春暮深深的傍晚,唐夢猛然驚覺,這真的是’風吟雅’最後一次讓她幫忙。
那看似尋常的對話,竟成了永訣。
或許是因為身上的傷口開始逐漸癒合,白祁的眉頭慢慢鬆開,五官舒散開來,整個人似乎陷入了美夢中,顯得十分安逸。
顏硯將白祁散在臉頰上的長發拂開,喚道:“小祁。”
白祁呼吸綿長,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顏硯低聲道:“冰糖葫蘆,外面是甜甜的,裏面是酸酸的。”
唐夢奇怪的看向他:“難道你以前沒吃過冰糖葫蘆?”
顏硯搖頭,沒回答她的問題,鄭重道:“等白祁醒了,告訴他。他的養育之恩,早還盡了。從此以為,他再也不欠天獄教,不欠風司秀,更不欠風吟雅什麼了。讓他好好的,為自己活下去。”
帶着風吟雅的份兒,好好的活下去。
很久之前,五歲的男孩曾問十歲的少年:“師兄,冰糖葫蘆是什麼味道?”
少年道:“......不清楚。”
漆黑的夜裏,十歲的少年曾道:“師兄,師父死了。”
十五歲的少年回道:“是人都會死。”
“......以後我陪着你。”
“......好。”
再然後,忘情崖上,青年即將閉關時,兩人此生最後一次對話。
“師兄,你的武道是什麼?”
“誠於己,誠於人,誠於心。”
“師兄。”
“嗯?”
“我的劍道,是忍。”
五歲那年,風吟雅開始學劍。兩歲的小豆丁,連走路都還走不穩,皺着小眉頭,趴在他腿邊,軟軟地叫他:“師,師,師......”在風吟雅不耐煩前,終於叫了出來:“師,兄。”
十歲那年,風吟雅棄劍學刀,每天在松樹林裏習武。五歲的白祁,抱着他用過的劍,站在忘情崖后的竹林里,一招一式,認真的比劃着。那時,他們之前,僅一牆之隔。
十五歲那年,風司秀病逝,風吟雅接任教主之位,白祁陪着他,在靈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二十歲那年,風吟雅武藝大成,孤身一人下忘情崖,闖蕩江湖,四處找人比武。十五歲的白祁,默不作聲的接下了左護法的位置。其實那年,華山之巔,舉行了五年一度的論劍大會。而他,是被邀請人之一。
二十五歲那年,風吟雅名震天下,成為武林當之無愧的青年一代第一高手。白祁二十歲,劍術初有小成,行事越發穩重,默默跟右護法,以及五位堂主一起,打理着天獄教的事宜。
二十八歲那年,風吟雅上蜀川,偶遇柳長寧,從此愛恨糾結。白祁二十三歲,第一次踏進讓師兄流連忘返的江湖。
二十九歲那年,風吟雅死於柳長寧之手,屍身摔入忘情崖底。白祁與天獄教等人被捕,途中聽聞風吟雅身亡的消息,他呆立半響,嘔出一口鮮血,將隨身攜帶多年的寶劍折斷。
馬車緩緩地駛遠,顏硯翻身上馬,帶着右護法等人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落日的餘暉灑在青石板街道上,恍惚間,似金雪滿地。馬蹄飛揚,一南一北,愈將愈遠。
疾風裏,顏硯若有所感的回頭,風中,似乎有人在低聲喚他:“師兄。”
顏硯低笑一聲:魔怔了不成?
城南官道上
馬車內,白祁眉頭緊皺,濃長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緩緩地睜開了眼。他環目四視,神色茫然,嗓音沙啞:“這裏,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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