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番外
85_85867柳長寧一直很奇怪,風吟雅此人,既不風流卓絕,也曾不吟詩作對,更別說溫文爾雅了,明明是個武夫,怎麼單單取了個如此雅緻的名字。
當他把疑惑告訴對方時,那人沉默再沉默,良久,才道:“......風司秀認為,他應該有個跟他一樣風雅的兒子。”
但顯然,前教主風司秀的願望落空了,風吟雅除了武學,對其它的全部一竅不通。
作為御劍山莊暗定的繼承人,柳長寧從小被嚴格要求,天未亮便早早爬起來起床練刀,嚴寒酷暑,從未中斷。
他從五歲起,就抱着一把比他自己還高、樣式古怪的刀習武。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究竟喜不喜歡刀法,在所有人眼裏,他是御劍山莊的繼承人,總有一天會繼承御劍山莊,無論他喜不喜歡,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直到十三歲那年,一切發生了改變。
那年,母親重病,父親費盡心思請來了神醫‘洛百草’給母親治病。母親的病很快便好了,父親詢問診金時,‘洛百草’指着他,說:“我不要診金,我要兒子當我的弟子。”
神醫谷的時光平靜又充實,相比武學,他顯然在醫術上擁有更好的天賦。
閑暇時,他曾問過洛百草為何要提出這麼一個條件,洛百草摸着鬍鬚,撇嘴:“當然不可能是看出你有多少天賦。”
洛百草身死那一年,柳長寧才知道,他收他為徒,不過是因為他抱刀低頭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
一個洛百草終其一生,都可望不可即的人。
將洛百草入葬后,他獨自一個人回御劍山莊。到了家,才知道父親已然重病,為了尋找一味給父親治病的藥草,他決定入蜀。
古語有言‘蜀道難行’,柳長寧在大山深處徘徊了幾天,仍舊沒找到那味藥草。他入蜀的第五天,於溪澗旁發現了昏迷的風吟雅。出於大夫的本能,他將風吟雅帶回他暫時棲身的草廬。
在之後很多年的時間裏,柳長寧設想過,如果當時他不曾救風吟雅,大概他們之間便不會有那麼多的愛恨糾葛。
每每想到,聞名江湖的風吟雅可能就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山溝里,柳長寧都忍不住輕輕彎起嘴角。
那時,風吟雅已經逝世二十三年零六個月十三天。
陽光很好,他一個坐在蜀川穀底的樹下,嗅着山茶花的香氣,一如那年,他回眸時,看見了風吟雅嘴角的淺笑。
天依舊清,樹照舊綠,只是沒了那個人而已。
那人狂傲又冷淡,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費盡心思給一個不懂禮貌的人解毒。
那人一開始只會‘喂喂’的叫他,連他的名字都吝嗇於喊一聲。給他換藥,他也不說謝謝,還喜歡指使他做這做那。
只是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人偶爾會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會在他澆花的時候,坐在樹下等他;會在他換藥時,用那雙明明什麼都看不清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相識的一個月後,那人告訴他,他是天獄教教主風吟雅。
他常年呆在神醫谷,對江湖上的門派並沒有多麼清晰的認識。所以於他來講,他救下的那個人,叫‘風吟雅’還是叫‘雨吟雅’,是沒有多大分別的。
他告訴風吟雅,他叫楊安。楊柳一家,長寧為安,楊安,是洛百草給他起的字。
信鴿來得那天,風吟雅問他是不是要離開,他點頭。風吟雅沒說什麼,只是把身上的聖令教給柳長寧,讓他來日上天獄教找他。
那一夜,屋外,月隱星顯,蜀川穀底,一如既往的靜謐。屋內,一燈如豆,紅浪翻滾。
這是此生,他二人唯一一次靠得那般近,近的呼吸相觸,沒有任何距離。
他不吃不喝三天,快馬加鞭趕回御劍山莊,希望能救回父親一命,卻還是晚了。
父親拉着他的手,遲遲不肯咽氣,他望着父親痛苦的神情,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卻終究,只能點頭。
自從,他再不能是蜀川穀底的楊安,他是御劍山莊的少莊主——柳長寧。
當夜,他服下了‘絕情斷愛丹’。只因他知道,若是能絕情斷愛,他就不會對風吟雅心軟了。
洛百草痴戀一生,用半生的時間煉出了一顆丹藥,取名‘絕情斷愛丹’,希望藉此斷絕痴戀。可惜直到臨死,他都沒能下定決心,服用這顆丹藥。在他死後,丹藥便落入了他唯一的弟子,柳長寧手中。
一切順利的不可思議,他拿着聖令連同歐陽羽等人攻入天獄教,這才知道,風吟雅一個多月前便閉關了。
當初風吟雅以為他不會武功,特意將自己隨身攜帶的匕首送給他,並在上面刻了一個‘安’字。
他將那把匕首插|入風吟雅腹部時,眼底沒有半分情緒波動,他望着風吟雅由錯愕,變為不可置信,最後回歸平靜的臉,心想,絕情斷愛丹當真有用,他竟然不會感到心痛,他竟然,不會心痛。
他對着風吟雅一字一句道:“血債血償。”然後他眼睜睜的看着,風吟雅的身體,猶如一隻斷翅的白鶴,跌入忘情谷底。
就這樣吧,就讓風吟雅以為,他自始至終,都是在騙他。
只是為什麼,他的臉頰是濕的。
他抬起頭,數不清的雪花從空蕩蕩天幕落下,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下眼,那雪花便化成了水,順着他的臉頰滴落在地上。
是了,他服用了絕情斷愛丹,又怎麼會感到傷心?
那一日,塞外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他踏着滿地的雪,一步一步走下忘情崖,漫天雪色里,依稀想起,有人曾與他約定,一起看塞北暮雪。
與玉瑩瑩成親的前一晚,他命人將白祁從地牢裏帶出來。據說兩個人相處久了,就會有些不經意的相似,而白祁,是風吟雅唯一的師弟。
酒越喝越多,他卻越來越清醒。白祁坐在他對面,他看着對方黑壓壓的眸子,突然有一種直覺,對面的人,其實跟他一樣。
他將酒罈摔得粉碎,問白祁:“你喜歡他?”
白祁沒有反應,事實上,自從聽說風吟雅的死訊后,他便再也不曾有任何的反應。
他對着白祁大吼:“他到死都不知道,你喜歡他,值得嗎?”
白祁說:“那又如何。”
只一句話,他便突然愣住了,是呀!風吟雅不知道又能怎麼樣?白祁的情,從來就不打算讓風吟雅知道。就如同白祁用的那把劍,其實是風吟雅當初學劍時的那把一樣。
白祁的劍道,是忍。
他失魂落魄的離開,把白祁一個人留在涼亭里。
如果再一次的相遇,只是為了多一次的生死離別。他寧願風吟雅,死在忘情崖底。
至少這樣,他可以欺騙自己,他早已絕情斷愛,再不會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漆黑的洞穴里,風吟雅的手指落在他的臉頰上,那樣的觸感,依稀是肌膚相親時,風吟雅吐在他臉上的呼吸。
上一次,他背叛了風吟雅,這一次,風吟雅騙了他。
隔着石壁,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風吟雅,我寧願你怨我,恨我,也不要你救我,你究竟懂不懂,我們之間,本就不該再有任何的愛恨糾纏!”
會哭,會笑,會哀傷,會生氣的柳長寧,留在了蜀川穀底,留在了風吟雅的記憶里。或許與他而言,他的一切悲傷喜怒,早已死在了那個雪花漫天的時刻,死在了風吟雅滿臉驚愕的表情里。
他以為他能忘情,他能斷情。然而世間,誰願斷情,怎可斷情,怎能斷情?能斬斷的,從來不是感情,不過,是人心罷了。
或許,洛百草便看穿了這一點,所以終其一生,也沒有服用‘絕情斷愛丹’。
可笑他以為他能斬斷七情六慾,到最後,卻是連他自己也騙不了。
又一次落雪,又一層離別,只是這一次,他在外面,他在裏面。塞北暮雪,於他們而言,終究只是一個再度擦肩,且永遠無法兌現的約定。
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了,那年剛救下那人時,那人已命懸一線。為了壓制住那人體內的毒,他服用了相剋的毒藥后,用自己的血給那人做藥引。
現在想來,他當時大抵是瘋了吧。明明不過是個陌生人,他卻用自己的命來救那人。
趁着視力還沒有完全消失,他打算走遍塞北,一個人看盡塞北暮雪。
回來時,正值暮春,他改道入蜀,途經唐門時,遠遠地望見一隊人吹鑼打鼓,馬背上是個一身喜服,長相老實的年輕人。他聽見旁邊的百姓議論,今日是唐家大小姐唐夢和近年來名氣愈顯的大俠宋靖成親的日子。
恍然間,他想起自己成親那年,唐夢扮作風吟雅戲弄武林中人一事。這才驚覺,或許那時,風吟雅便設計好了一切,包括他的死。
他站在路邊,目送着那對新人遠去。在他身後,殘陽如血,周圍的行人來來去去,喧囂散盡,他一個人,牽着馬,朝蜀川穀底走去。
他的記憶開始退化,他已經記不清很多人的長相了。那年殘餘的毒藥,早在十幾年前便奪取了他的視力。他一個人住在蜀川穀底,靜靜地生活。
某些時候,他甚至懷疑,過去二十多年的愛恨情仇,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只是他的一場夢。不然為什麼,他連風吟雅的長相都記不清了。
那人是喜歡穿白衣還是黑衣來着?那人是用刀還是用劍?
他嘆了口氣,對旁邊的柳聽風說:“待我死後,你就將我的骨灰帶到忘情崖上,趁着北方下雪,灑在崖頂的地洞門口。”
已經長大成人的柳聽風默默地記住父親的遺囑,自他出生以來,見過柳長寧的次數屈指可數。下人們都傳言,他其實並不是父親的親手兒子,每當他去問母親時,母親總是欲言又止,只囑咐他,記得每年去蜀川穀底,給父親送東西。
再大一點,他漸漸的不再問這個問題了。只因他知道,無論他是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都不能改變他是御劍山莊少莊主這個事實。
柳長寧緩緩地閉上了眼,他一開始就知道玉瑩瑩嫁給他之前便懷孕了,可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知道,他此生不可能與任何人發生關係。
玉瑩瑩嫁給他,便相對於要守活寡。有一個孩子,她的餘生,會好過一點。
他也知道柳聽風心裏的疑問。可有些事情,不知道遠比知道要幸福,就如同他當年一般。
他死之後,柳氏的血脈就此斷絕。上代所有的恩怨,讓他一個人背負就可以了。
情劫情劫,一遇便成劫。於風吟雅而言,柳長寧是他一生無法避開的劫。然而與他而言,風吟雅又何嘗不是他的劫。
這段情到了這種地步,已是不堪。縱使種種情深,也越不過天獄教上上下下那麼多條人命,越不過千萬道血海深仇。或許於他們二人,生生世世再不相見,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可他終究是捨不得,所以,就讓他死之後,與他,隔着一道石壁,相望。如此,便好。
黃泉路上,風吟雅已先行了二十多年,他唯一奢望的,不過是在來世之時,與那人,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多個回眸,然後轉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