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JINJIANG亞日氵工獨家發表
傅承宣等了很久,可是陸錦一直沒有回來,他的心裏極度的不安,不止一次的想要離開這裏去找她回來,可是他每每想到陸錦囑咐自己的神情時,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是最為關鍵的時刻,他不能說走就走!
最為重要的是,傅承宣看着在眾人擁簇下緩緩步入大廳的長公主,一顆心已經不自覺的被提了起來。按照阿錦的計劃,不會有人動手,不會有刺客行刺皇上,他們要做的,就是逼長公主自己動手!
只要長公主決定動手,他們就會將局勢反轉過來,阿錦不會再被威脅,那些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傅承宣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激動過。即便是當初上了校場,面對着一群驍勇善戰的常勝軍的時候,他也沒有絲毫的緊張過。可是今天,他的手心都已經冒汗。
華美的嫁衣,從蓋頭到繡鞋,都是由一等的秀娘為其製成,此時此刻,在大殿之中,除了傅承宣這個擔了守衛之職的外人,就只有皇上,太后和一眾侍從。連吳王和虞意不在這裏。按照原定的計劃,吳王應當是以不勝酒力去小憩,準備着護送陸姑姑準備離開了。
傅承宣忽然間不知道自己的一顆心該往哪裏放,他只覺得這會是這是他一生中最為慌張的時刻,他心中一直記着偏政殿那邊應當有反應了,一時又記掛着此刻應當逃離公主控制範圍的陸姑姑,一時謹記着要注意公主的一舉一動,可是他心中最為牽挂的,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的陸錦!
傅承宣後悔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在整個局面之中太過被動,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答應陸錦擔下這個工作,他應當幫她去偏政殿動手,抑或是親自護送姑姑離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在這裏。
被攙扶過來的長公主垂着頭,按照大陳皇室的規矩,因為要長輩親自為皇女戴冠送嫁,蓋頭分為面紗和頭紗,據說女兒家出嫁都會流眼淚,但是新娘子流眼淚被看見視為失儀,所以在拜別之時,未免讓別人瞧見自己流淚,是以面紗掩面,拜別之後,佩戴鳳冠,再加蓋頭紗,正式送嫁出門。
華麗的嫁衣曳了一地,長公主恭恭敬敬的對皇上與太后拜別,其實,這不是第一次拜別,可是時過境遷,再逢此景,他們自然而然會想到長公主第一次成親之時的場景。不知為何,連虞衡這樣攻於心計的帝王,此刻都流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神色。
這神色似乎帶着一些對過往的痛意,讓人感覺到了一種難受的情緒。太后更是早已掩面而泣。
虞衡緊抿着唇,伸出手來。
一旁恭候着的公公們早已經準備多時,幾乎是虞衡伸出手的那一瞬間,華麗到耀眼的鳳冠已經放到了虞衡的手上。
鳳冠的流蘇都是純金打造,只有及其精巧的手工才能做出這樣精細的流蘇,但是正因為流蘇複雜,鳳冠結構精妙,更需要用十二支蛇形金簪來固定鳳冠,所以虞衡唯一要做的就是捧着鳳冠戴到長公主的頭上,其餘的工作,依舊由宮人完成。
傅承宣幾乎眼睛都不眨的看着那鳳冠落在了長公主的頭上,忽然間,外面傳來了宮人驚慌的聲音——不好了!偏政殿着火了!
來了!阿錦動手了!
那一霎那間,所有人的本能時循聲望去,可是只有傅承宣是下意識的望向長公主和皇上那一處,當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握着一把匕首,亮出寒光的那一刻,傅承宣幾乎是想也不想的沖了出去:“皇上小心!”
將陸錦所給的暗器打出,利刃直接入其肩胛三分之時,長公主發出一聲悶哼,局面瞬間被控制住,方才還被偏政殿那邊的喧鬧吸引了目光的人通通面色煞白的望向此刻殿中的局面。
變故永遠只發生在那一瞬間,所謂的機會,也只是那一瞬間。幾乎是傅承宣出手之時,護衛已經下意識的圍了過來,皇上身邊的大太監更是利索的上前朝着這已經中了暗器的長公主踹了一腳,將她踹離皇上身邊,呼天搶地的喊着“護駕”,引得一片混亂。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而最為吃驚的那一個,不是險些被刺的虞衡,而是護駕有功的傅承宣。他整個人猶如被點了穴一般,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不為別的,只為剛才他出手之時,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是一個悶哼,哪怕聲音很小,可是他就是聽出來了,認出來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混亂,被毫無懸念的壓制下來,虞衡鐵青着臉,上前一把扯下了“長公主”的面紗,緊接着,傅承宣覺得他聽到了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彷彿這個結果十分的不可思議……
傅承宣醒悟過來,呼吸瞬間急促,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上前去,在看到陸錦冒着冷汗的一張臉時,僵在原地。
為什麼會是她?為什麼陸錦要來殺皇上?
等不及傅承宣來質問,虞衡已經三兩步衝上來提起陸錦:“是你?長公主在何處!?說!”
大紅色嫁衣,染上的血都成了暗色,陸錦目光冷冷的看着皇帝:“你殺我至親,我自然,也要讓你嘗嘗這樣的滋味,怎麼樣,感覺如何。”
虞衡的臉都變了,他一把丟開陸錦,大怒道:“來人!把她給我壓下去!打入死牢!去長公主的康寧宮,確保長公主安全,但凡有可疑之人,格殺勿論!”
在陸錦被丟開的那一刻,傅承宣下意識的就去接,第一時間接到消息的傅家人趕了過來,當傅時旋和傅夫人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縱然是傅時旋這樣的老將,都呆在原地。
護衛要將陸錦帶走,可是傅承宣忽然像是瘋了一般,一連踹翻了八個護衛,寒着一張臉將陸錦緊緊的抱在懷裏。傅時旋得知事情的情況,上前去攔傅承宣:“承宣!皇上面前不得胡來!”
傅承宣整個人就像是失常了一般,他的身手很好,在傅時旋說這話的時候,他不動聲色的望向了出口的方向。此時此刻,已經有重兵圍了過來,可是這裏安裝了暗器!只要將他們全都解決掉,自然能逃走!他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他腦子裏的第一想法,就是帶阿錦離開。
傅承宣抱着陸錦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可就在這時候,一隻並涼涼的手覆在了他的手掌上。
陸錦的背後中了暗器,好巧不巧,竟然與上一次受傷的位置十分的近。他出手不輕,此時此刻,陸錦忍着劇痛,舒了一口氣,平靜的說:“放開吧。”
這隻手太過冰涼,是傅承宣再熟悉不過的觸感。他好像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些什麼似的,因為太過震驚,太過不確定,整個人都有些顫抖:“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什麼機關暗器,是不是?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你……你在騙我……”
陸錦沒有回答他,只是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輕輕地掰開。
剛才能一舉踹開五六個侍衛的傅承宣,此刻像是失去了攻擊能力一般,任由陸錦將他推開,跌坐在地上……
在看到陸錦的那一刻,虞衡幾乎是立刻讓人去尋長公主,但是沒想到的是,派出去的人尋了還沒多久,長公主竟然自己過來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可是目光卻是直直的追向陸錦。也是在看到長公主的那一刻,皇上和太后都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太后終究是太后,她已經愧對過自己的女兒一次,如今是女兒的婚禮,她絲毫不想看到任何會影響婚禮的事情發生。在這個混亂全然不知事情原委的時刻,這位本應頤養天年的老婦,竟拿出了十足的氣場,下了懿旨——吉時延後,外頭的歌舞繼續,事情萬不可聲張半分,如有違者,斬立決!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快到那歌舞昇平的禮台連偏政殿走水的話音都沒聽到,這邊的風波就已經轉移了。這場婚禮太過盛大,盛大到不容許中斷。
在延遲了半個時辰之後,長公主的婚禮順利舉行。
驚為天人的長公主在那華麗的婚服和鳳冠映襯下,幾乎成為了大陳史上一段不得不提的美談。可是詳盡的陳史中並未提及,同樣是這個晚上,曾經令整個皇城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的國子監第一位女博士,綏國公府兒媳,被打入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視!更加不知,也是從這個晚上起,曾經幫過年輕的帝王爭奪江山,勞苦功高卻低調淡泊的吳王,徹底的從大陳的歷史上消失……
傅家原本應當處在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可是正因為當時救了皇帝一命的人是傅承宣,這讓原本身份變得敏感尷尬的傅家逃過一劫,畢竟在場的人都看得出來,那幾乎崩潰的傅大公子,根本對這件事情毫不知情,更遑論是聞訊趕來的傅時旋夫婦呢?
公主的大婚順利的完成,各國的使節也見識到了大陳公主的風采,當天晚上,長公主攜駙馬連夜進宮,請求皇上將刺客陸錦交由她發落。
這個晚上,註定是無法安枕的晚上,虞衡氣笑了:“先是皇叔和虞意離奇失蹤,現在是皇姐你來跟朕要刺殺朕的刺客?在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皇姐,到了現在,你還要包庇陸氏姑侄么!你可知道母后今日受了驚嚇,卻還要強撐着主持大局,勞心勞力,頭風再犯么!?到了這個時候,皇姐總不至於跟朕說,要先為那女子治一治傷吧!?”
長公主定定的看着虞衡,一字一句道:“阿衡,你現在是在質疑我嗎?作為你姐姐,我今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這世上誰都可以質疑我,唯獨你不可以!我是你姐姐,我要害你還是救你,你不明白嗎!?將陸錦交給我,這件事情,我來處理!”
虞衡頓時大怒:“朕是皇帝!朕還不至於連這些事情都處決不了!皇姐若是真心對朕好,這件事情就不要再過問!朕能處理好,朕不需要你們一次又一次的瞞着朕作出決定!”
唐亦清身上的喜服都還沒換下來,他抬眼望向虞衡:“皇上……”
“你閉嘴!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虞衡即刻暴怒。
長公主目光一變,忽然雙膝一彎,直直的跪了下來!
虞衡目光一動,語氣驚訝中帶着痛意:“皇姐,你這是幹什麼!”
長公主跪在皇帝面前,沉聲道:“若是弟弟不願意將陸錦交給我,我這個做姐姐的,便長跪不起。”就在長公主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唐亦清也跟着跪下,沒有什麼多餘的語言,只有行為上的陪伴。
虞衡的呼吸急促,雙目圓瞪,早已經沒有了平日的儒雅:“好,好!朕眼不見為凈,你們繼續跪着!”
虞衡拂袖而去,而原本應當享受新婚之夜的一對夫妻,卻雙雙跪在了御書房中。
唐亦清不止一次的望向長公主,就在他最後一次想要開口的時候,長公主卻搶先一步冷然道:“你閉嘴!我現在不想聽你說話,唐亦清,你讓我很失望!”
唐亦清深深的看着長公主,良久方才低聲道:“若是在三年前,你必然會一早就毫不留情的手刃陸錦,我想你自己都不會相信,哪怕一直以來你都這樣逼迫她,可是到了最後一刻,你依舊會為之求情。”
長公主的臉色再一次變得有些蒼白,她微微垂下眼,沒有再說話。
兩人不知道跪了多久,一旁的奴才們都看着心急,可是到了最後,虞衡身邊的公公終究還是傳來了旨意——皇上已經允諾,弒君重犯陸錦,發配到長公主府中,由長公主發落。
旨意傳來的那一刻,一旁的奴才趕緊將自己的主子扶了起來。長公主拂開唐亦清的手,對急紅了眼的銀鈴說道:“你先去傳話到綏國公府,讓銀心去公主府照顧陸錦,再備一輛車,去綏國公府。”
她還在生唐亦清的氣,唐亦清也自知理虧,可是看一看現在的天色,他還是不由得道:“如今天色已晚,既然已經將人接到府中,不如……”
“你以為今晚還有人睡得着嗎?”長公主冷冷地打斷了唐亦清的話,在宮女的攙扶中離開了御書房。
長公主說的很對,這個晚上,沒人能睡得着。
綏國公府中,第一次在這個時候聚集了這樣多的人。
傅家一家自是不必說,就連李副將,李氏姐弟都來了。李副將是傅時旋的新婦,陸錦的事情對綏國公府不可能沒有影響,從宮中回來,人就聚集在這裏,商量着對策。
傅時旋坐在首位上,黑沉着臉色。一旁,傅夫人眼睛泛紅充血,擔心的看着自己的兒子。李元然和李媛霸今天都打扮的很是鮮亮,但是此時此刻,饒是李元然這個十分熟悉傅承宣的好兄弟,都覺得自己像是不認識傅承宣一般。
傅承宣自從看着陸錦被帶走的那一刻,好像連自己的魂也跟着被抽走了。出宮,回府,他一直冷冷的沉默在那裏。質疑,生氣,傷心,擔心,在他這裏全都沒有,他只是微微佝僂着坐在角落,目光落在自己沾染着血跡的手上,沉默不語。
李媛霸向來是個活潑的,現在她有點受不了這個氛圍,罕見的拉着李元然求助:“你……你跟宣哥說說話啊!再這樣下去我都該憋死了!”
李元然顯然也很為難:“說、說什麼啊……”
李媛霸用一種“你簡直蠢死了”的眼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她清清喉嚨,正準備打破此刻的沉默,外面忽然來了人。
現在,所有的風吹草動好像都能讓大家如同驚弓之鳥,除了傅承宣之外,所有人都望向外頭匆匆趕來的銀鈴。
“長公主有令,傅少夫人已經接到了長公主府,特命銀心與我一同回府照顧少夫人!”
銀鈴的傳話,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希望投放到整個綏國公府,而沉默了整個晚上的傅承宣好像在這一刻忽然活了過來似的,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銀玲面前:“我去!讓我去!”
銀鈴面露難色,這神色被傅時旋夫婦看到,傅夫人上前,對着一個小丫鬟,語氣竟然有些懇切:“銀鈴姑娘,那讓我去……可以嗎?”
婉蓮趕緊道:“我……我也想過去……”
“怎麼你們傅家人還以為自己有說話的資格嗎!?保住命平安回來就該惜福了,現在還要和本宮講條件!?”凌厲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過來,長公主氣勢凌人的走了進來,身邊還有唐亦清。
唐亦清還是一身喜服,長公主卻是常服,她氣勢凌人的走進來,直接讓銀鈴帶走銀心,還未等眾人緩過來,她已經氣場全開,厲聲道:“本宮現在只想知道,這段時間,陸錦到底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如果你們真的想要相安無事,現在就原原本本的說出來,別怪本宮沒提醒你們,不想在本宮面前坦白,那就只能去皇上面前坦白,可若真到了皇上那裏,就別說本宮坐視不理,袖手旁觀了。”
傅承宣看着銀鈴離開,好幾次想要跟上去,然而長公主親臨,他聽着這些話,皺起眉頭冷冷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長公主眼鋒一掃,落在傅承宣身上:“憑她現在,由我處置!”
氣氛好像在這一刻都凝結成冰了一般。傅承宣冷冷的看着長公主,彷彿是在分辨她話中的真偽。傅承宣的反應被傅時旋看在眼中,自然是看出了兒子的不同尋常之處,他當即皺起眉頭,責問道:“承宣,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長公主並沒有要殺皇上,機關暗器也都是假的。陸錦甚至涉及讓他來殺她……傅承宣的目光一閃,喉頭一動,將陸錦曾經告訴他的“秘辛”說了出來。
在傅承宣還沒把陸錦最後的計劃說完之前,長公主的表情已經豐富到無法用某一個詞語來形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語氣更是冷如寒冰:“好……好一個陸錦!要論信口雌黃,瞞天過海的本事,稱她為大陳第一人都不為過!”
如果傅承宣到了現在還看不出自己被阿錦騙了,他就真的白活了。一旁的傅時旋聽得都愣住了,他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傅承宣:“阿錦說公主要殺皇上?她跟你說這些的時候,你為何不告訴我?”
傅承宣的臉色煞白,面對父親的責問,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傅夫人似是忍不住了一般,她忽然說:“你不要怪宣兒!要怪就怪我!是我讓宣兒有什麼事情都不要再和你說的!”
傅時旋驚訝的看着自己的妻子,連責備的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這件事情,還要追溯到當初傅時旋因為皇命在身,一味的試探陸錦,卻和傅夫人生出了些矛盾的事情開始。
傅夫人不喜傅時旋將試探帶到家裏來,可就在有一天,傅承宣忽然找到她,問起了皇上賜婚這件事情的根本原因。而這個時間,是婉蓮向傅承宣透露了家中二老對陸錦有所懷疑的那個晚上之後。
因為傅承宣從婉蓮那裏知道了父母鬧矛盾的根源問題在哪裏,更是猜到以母親的性格必然會有多行動,可是以母親的能力,傅承宣唯恐會弄巧成拙,所以才主動地承擔了為陸錦證明清白的任務。
如果要弄清楚陸錦是不是別有用心,就必須弄清楚她的身世和來歷。傅承宣左思右想,唯一覺得有跡可循的,是陸錦曾經藏起來的那幅畫。所以他讓銀心和阿寶拿着這幅畫去追查。但是從紙質和畫中內容,卻在拐了一個彎之後又回來了——那是曾經獻入宮中的貢品。
這件事情雖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但是在那之後,傅承宣並不像之前一樣,有任何事情都會告訴傅時旋。相反的,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將陸錦的所有動向都拿去與他商量,以傅時旋的性格,只怕一旦虞衡問起來,就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所以就連陸錦透露的“真相”,傅承宣也完全沒有告訴過傅時旋。
周哲的死在這樣一個場合被重新提起,唐亦清好像完全不介意一般,或者說,他的神情好像並不吃驚,更像是一早就知道事情的始末。
長公主忽然想到什麼,猛地望向唐亦清:“所以……你都知道是不是?你和她合起伙來騙我是不是?唐亦清,你對得起我對你的信任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這錯綜複雜的原委感到十分疑惑,傅承宣也望向唐亦清:“唐先生,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唐亦清沉默的站在一旁,抬起頭時,發現大家都正看着他,似乎是希望他將事情說個明白。良久,他舒了一口氣,沉聲道:“事情的始末,其實很簡單。公主從未逼着傅夫人殺皇上,由始至終,她要的是傅夫人親手殺了自己的姑姑,也就是陸夫人。因為要殺皇上的人,並非公主,而是陸夫人……”
唐亦清的聲音很清,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清楚。饒是一早就知道皇上對陸氏姑侄有所懷疑,傅時旋還是狠狠地愣住了,連傅時旋尚且都有這樣的反應,更遑論其他人?
陸錦的確是說謊了。可問題在於,她說的不止一個謊,她對每個人,都說了不同的謊話……
有些事情,傅承宣尚且年輕,未曾經歷,所以並不知情。但是傅時旋知道。
關於長公主和駙馬周哲。並非是陸錦所說的那樣。駙馬周哲的確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以寒門仕子的身份在大陳朝堂嶄露頭角,紅極一時。而後,周哲更是與公主喜結良緣,促成大陳一段佳話。
長公主是真心的愛着這個男人,幾乎是年少時候所有的兒女情懷,都付諸在了這個男人身上。所以,沒有人能想到,當長公主得知周哲乃敵國的皇子之時,是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親手殺了周哲的。
那是她一生中最心狠的一刻。也是在那之後,她變得喜怒無常,在所有人眼中,她不過是一個因為心愛之人暴斃,心性大變的可怕公主。
唐亦清的確對所有的事情都很清楚,因為由始至終,他都參與其中。
陸錦姑侄,來歷不明,僅僅是那一手鬼斧神工的絕活兒,就足夠引起旁人的注意。也許是因為周哲這個先例在前,使得長公主較之於隆嘉帝虞衡還要更為敏感一些。這也是為什麼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膽戰心驚,不敢做出任何顯得可疑的事情。她連最心愛的人都不曾心慈手軟,又如何會對他們這些下人心軟?
香山寺中的後院,在長公主第一次結識陸錦之時,這個莫名出現,巧言善變,還一手絕活兒的姑娘,足夠喚醒長公主所有的疑心。她不相信任何人。
如果要怪,就只能怪當時的陸錦尚且不算完全了解長公主。她的確是有備而來,但是在長公主那樣歷經許多事情的人眼中,越是看起來乾乾淨淨,毫無紕漏的人,越是要防備。因為那隻能說明,這個人太過厲害。
在一個機緣巧合下,長公主發現了陸錦的一些秘密,也知道了她和她的那個姑姑,的確是來者不善。
其實,長公主幾乎在陸錦成親沒多久之後,就已經與她攤牌。那時候,陸錦已經表現出了極度的掙扎。因為長公主很清楚,比起她這個一心守護自己的江山國土,自己的至親之人的公主,陸錦要更加不希望陸姑姑做出不能回頭的事情。
長公主的確在逼陸錦,這也曾經讓陸錦驚訝過。她告訴她,她可以繼續做傅家的少夫人,但是陸姑姑,必須死!無論陸錦如何辯白自己並不希望姑姑做出這種事情,長公主都不信。
“唯一能證明她真心的,就是讓她親手殺了陸夫人。”唐亦清說到這裏的時候,看了長公主一眼,繼而又說道:“傅公子,你誤會長公主了。當日周哲潛入陳國,就是因為他們收到消息,天宮秘錄極有可能出現在陳國。若非因為這本書,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公主絕不會用這本書來作為威脅。”
傅承宣一雙拳頭死死的握着,額角有青筋爆出。
唐亦清說完這話,長公主冷笑着接口:“我不需要你為我辯白!唐亦清,你一早就知道陸錦騙了傅承宣,一心抱住陸清,繼而求死,你卻不告訴我……”
唐亦清搖搖頭:“公主,我的確知道傅少夫人騙了傅公子,可我卻不知道她也騙了我,更不知道她一心求死。”
傅夫人忍不住哭了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阿錦為什麼要一心求死?”
事已至此,唐亦清並不想再隱瞞什麼,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其實,幾乎是長公主向陸錦攤牌之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陸錦姑侄的立場。而後,無論是送陪嫁丫鬟還是送唐亦清入國子監,都存在一個監視陸錦的意思。
銀心曾經在綏國公府中有可疑行徑,並非是因為她要做什麼,而是她要時刻掌握陸錦的動向,時刻探悉傅家父子又知道些什麼。因為傅家對皇上的衷心,使得長公主不得不對這對父子有所防範,畢竟賜婚一事,原本就是皇上交給傅家的一個任務,這個任務,就是試探陸錦。在陸錦的事情上,她不希望皇上探得一絲一毫的消息,否則,以虞衡的本事,不是沒有可能從陸錦下手來探悉《天工秘錄》的事情。
而陸錦根本一早就知道銀心和唐亦清來到自己身邊是受誰指使,為的又是什麼。所以無論是對待銀心還是唐亦清,陸錦都可以稱得上極為坦然。與唐亦清更是稱得上君子之交。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陸錦才明白,唐亦清由始至終都是不希望長公主在這份執念上繼續下去的。陸錦看的明白唐亦清是什麼樣的人,唐亦清自然也看得懂陸錦。她所有的心事,都來自於姑姑的執念,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阻止姑姑,除了殺了她這一個辦法。所以,當陸錦思索再三,懇切的向唐亦清提出求情的時候,唐亦清答應了。
“傅少夫人當時告訴我,她希望在大婚之時,造成一個假象。”
傅承宣死死的盯着唐亦清,聲音都有些沙啞:“什麼假象?”
唐亦清:“她曾說過,沒有人可以理解陸夫人心中的執念和仇恨。也沒有人能打消她的仇恨,除非,真的能讓皇上死一次。她想要在大婚之日,強行請吳王與世子將陸夫人帶走,在陸夫人想辦法重回這裏之前,散出宮中除了一些變故的消息,隨後,吳王會與世子演一場戲騙過陸夫人,造成國喪的假象。只要陸夫人能消缺執念,有吳王相伴,她興許真的會放下心中所有的仇恨。而傅夫人自己……”
長公主不會殺陸錦,唐亦清很清楚。只要順利的解決了陸姑姑這個局,陸錦就相當於變相的給了長公主一個保證,保證姑姑這邊再無後顧之憂。而她,這一生都會活在陳國,活在傅家,活在國子監,活在有她的眼線的每一處。她是否有異心,一探便知。
可是唐亦清沒想到的是,陸錦不是要做戲,她是真的要動手,從她將整個國子監六堂近三百名學生託付給他之時,他就猜到了。但是那個時候,他根本無力挽回,一旦告訴長公主這個事實,長公主會直接殺了陸姑姑,軟禁陸錦。
可是陸錦不希望姑姑死,否則她不會拐彎抹角,煞費苦心的這樣為陸姑姑製造一個沒有仇恨,沒有執念的餘生。然後,唐亦清答應了。
【我可以保證,大婚之後,大陳從前是什麼模樣,往後依舊會是什麼模樣……】
【倘若沒有真正身臨其境的經歷一些事情,你永遠不會理解有些人為何要做出那些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十分不可思議的決定……】
傅承宣倏地望向唐亦清:“那一日……你與我說的這些話……是這個意思?”他身子一僵:“那……那虞意呢?他怎麼可能會允許阿錦做這種事……他……”
“傅承宣,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陸錦告訴本宮,她願意殺了陸姑姑,就在本宮的大婚之上,卻和唐亦清一起來騙本宮,她給每個人都說了一個不一樣的謊話,你怎麼就知道,虞意和吳王,不是同樣被騙了?”長公主涼涼的聲音傳來,讓每個人的心頭都莫名一沉。
的確,陸錦在長公主這裏,答應了會殺陸姑姑。卻不想,這是她對大公主說出的又一謊言,為的,就是暫時安撫住長公主。
長公主曾給了陸錦兩個機會,一個是她向皇上提出的國子監考核,一個,才是她的大婚。因為陸錦很清楚,姑姑從最初的低調,到願意搬進國公府,再到最後甚至是願意搬進王府,都是步步為營。校場上失手,還有大婚,大婚失了手,一旦她能成為吳王正正經經的王妃,往後的機會還有很多。
眾人自然是對這件事情震驚之極,更是對陸姑姑如何能有這樣的本事下手而感到疑惑不已。
長公主今日來就是將所有的事情說清楚的,而這件事情,是作為陸錦交代給公主的“引敵中計”的環節坦白出來的。當日,她在兵部拿到了可以自由出入的令牌,又在當天晚上,親自為陸姑姑洗腳,讓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令牌。這令牌不只是通行令牌,而是可以開啟兵部儲藏戰車的密室的令牌。陸姑姑的身手很好,這件事情只有陸錦知道。所以要偷走令牌,潛入兵部對戰車動動手腳,簡直易如反掌。
可是按照陸姑姑的計劃,應當是直接刺殺皇上,為何會中途變卦,將目標轉為公主,是陸錦和長公主都沒有料到的。
也因為這個小插曲,長公主沒有辦法再信任陸錦,所以在拜別皇上太后的時候,長公主支開陸錦,為的就是提前控制住陸姑姑。可是她沒有想到,唐亦清會忽然帶着吳王夫子出現,將陸清這個女人帶走,她就這樣被唐亦清束縛着,眼看着陸錦換上了她的喜服,跪在她面前請她饒姑姑一命,她願意一命換一命。
這是一個籌謀已久的局,傅時旋已經沉默許久,到了這時候,他方才開口:“所以,假意刺殺皇上,是阿錦的最後一個計劃?”
這件事情,就算不用人來多說,各自心中都已經十分的清楚。
這一步步的算計,到了最後,長公主必然不會輕易的接受陸姑姑平安離開的結果,她很清楚長公主不想殺她,可是她偏偏要用自己的死來求長公主將這件事情終止於此。
既然要死,她又怎麼會讓自己死的那麼沒有價值?
陸錦知道皇上對她有所懷疑,長公主對她也是知根知底,誠如她所說,隨着她在傅家的時間增加,會越發的融入這個家,她可以有辦法讓傅家人對她敞開心扉,卻沒辦法讓皇上對她消除懷疑。姑姑離開,吳王也會離開,一時間消失這麼多人,怎麼會不奇怪?一旦皇上真的查出她們姑侄有任何問題,第一個不會放過有包庇之嫌的傅家。
再多忠良的血肉之軀換回來的忠誠之名,也許都抵不過帝王的懷疑。罅隙一旦出現,往後若是傅家真的出什麼紕漏,皇上難免會多想。陸錦比任何人都清楚傅家為了陳國犧牲了多少,所以,讓傅承宣成為最後“護駕”的那個人,就是證明傅家對整件事情毫不知情,對陸錦的所作所為絕無插手包庇的最有力證據。
在這個計劃的終結,她成功的保護了姑姑,讓吳王父子帶走了姑姑,吳王父子會在假象中努力的讓姑姑放下仇恨,她在刺殺皇上時,曾說了一句混淆皇帝的話,為的就是讓皇上以為她的刺殺只是一場簡單的復仇,也算是落實皇帝對她久久以來的懷疑;傅家因為救駕及時,忠臣之名不會被辱沒;而她,以自己的性命在長公主面前換取一個息事寧人,再有唐亦清相助,這件事情會和她所計劃的一樣,隨着時間流逝,一點點的沉下去。
如今,她一步步將自己逼到了絕路,即便長公主將人接到了府中,也是必死無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