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
又到了納康均市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樹枝光禿,北風凌冽。
因為是聖誕夜,街上早沒了人。室內的炭爐燒地旺旺的,熱氣噴到緊閉的玻璃窗上,凝成白色的霧。空曠的街道上只有一個赤着腳的小女孩一步一滑地走:“火柴,很便宜的火柴,誰要買火柴!”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銀灰色的雲層在腦袋上積聚起來,狂風呼嘯,似在醞釀一次盛大的雪宴。
室外天寒地凍。
艾麗的兩隻腳早已經凍成了冰。早上,她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還穿着一雙拖鞋的,那是她媽媽的鞋,雖然很大,但好歹能阻隔地表的寒氣。可是,剛剛她穿過馬路的時候,兩輛車突然就沖了過來,嚇得她把鞋都跑掉了。一隻怎麼也找不着,另一隻叫一個男孩撿起來拿着跑了。他說,將來他有了孩子可以拿它當搖籃。(摘自《賣火柴的小女孩》)
“老奶奶,你要買火柴嗎?很便宜的,只要一毛錢一盒!”艾麗捧着火柴瑟瑟發抖,她的模樣實在太可憐,以至於年逾古稀的斯嘉麗奧哈拉想也沒想就把火柴接了過來。
可是,她根本不需要火柴。
“老奶奶,這種火柴很好用的,火燒地很旺,你就買一盒吧!”艾麗看出她的猶豫,趕緊勸說。她的聲音因為寒冷發著抖:“我的火柴不貴,只要一毛錢一盒……”呼出的熱氣在她的鼻子底下結成霜,兩頰凍得紅中透紫,看起來愈發楚楚可憐。
“邦妮……”斯嘉麗一個閃神,面前的女孩與記憶中的女兒重疊。其實她們長得並不像。艾麗的眼睛是灰藍的,像冬季的天空一樣矇著沉寂猶豫的紗,但邦妮有着寶石般透亮的天藍雙眸,在波浪般浪涌的鬢髮下熠熠發光。她喜歡穿着天藍色塔夫絲綢衣裳和花邊坎肩,喜歡和她的爸爸,也就是斯嘉麗的第三任丈夫騎着馬在樹林裏穿行。她總是那麼充滿活力,到死前最後一秒都精神奕奕。
邦妮從來沒有過艾麗這樣萎靡可憐的時候,哪怕她從馬背上摔下來,當場斃命。她死的時候,與艾麗差不多年紀。假如她還活着……
斯嘉麗無端打了個冷戰,思緒突然清明。“不,孩子,我不需要火柴。”她斷然拒絕,即使艾麗再三懇求也不鬆口,“我不是心軟的人,可憐人太多,哪裏施捨的過來?你站住——別再跟着我!不然我叫警察了!”
艾麗被她強硬的態度嚇住了。這個老奶奶她見過不止一次,是在去年才突然搬到納康均市來的,很多人說她的年紀已經超過了一百歲——很有錢,但是膝下無子。看在美元的份上,市裡有大把的閑漢奉承她,妄想撈一個孝子賢孫的名分,但她的心腸跟石頭一樣硬,對誰都是一張不苟言笑的冷酷的臉。大家在背後叫她“老巫婆”,艾麗也很怕她,要不是今天賣不出火柴會被爸爸揍,她一定離她遠遠的。
自從上個月科利被陳氏礦業拒絕之後,他的脾氣更壞了。當他說他打算去當礦工,每個星期能賺四十美元的時候,艾麗幾乎高興地跳起來。可是,誰能想到當一個小小的挖礦工人也需要體檢呢?即使在全美最大的達拉維煤礦,工人們也只需在合同上按個手印就可以擼起袖子幹活了。但陳氏礦業的監工卻說:“在陳氏,所有礦工都必須通過嚴格的身體檢查才能上崗。這既是對陳氏負責,也是對每一個礦工的生命負責。”
在這種聞所未聞的理念的主張下,科利、吉姆和其他十幾個應聘者排着隊走進一個拉着白帘子的辦公室,由陳氏特聘的醫生逐一測量身高、體重、心跳、血壓、肺活量以及其他身體指標。
“對不起,你的身體不適宜進行井下作業。”瘦弱的吉姆被錄用了,但長着一身腱子肉的科利被拒之門外。這是必然的。吉姆生活規律,身體健康,從不沾染不良嗜好。雖然他不夠強壯,但應付臨時性短工工作足夠了。與他相比,希望成為全日制工人的科利完全沒能達到要求。他是個花架子,從兒子死的那天開始,他的身體就被日復一日的酒肉掏空了。
“狗屎!我比吉姆強壯地多,他們居然不要我!中國人,哼!中國人!”自覺受到侮辱的科利跑到啤酒店裏灌下整整一桶德國黑啤后越想越氣,藉著酒勁,提了正巧在酒店門口兜售火柴的女兒就去陳氏借酒撒潑:“你們不是要不喝酒的嗎?看看我女兒,讓她干!她從來不喝酒!”
正巧是下工的時間。一大堆背着鐵鍬礦耙的礦工圍在科利旁邊,嘻嘻哈哈地看笑話。有幾個認識他的,吹着口哨站在一旁調侃:“呦,科利,你女兒斷奶了沒有?想讓老闆幫你奶娃娃嗎?”
科利醉地一塌糊塗。剛開始時他血液沖頭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冤屈,恨不能拿刀砍人,此刻周圍的人一笑,氣氛不知怎麼的就變得歡快了,科利糊塗的腦子忽然就忘了來時的初衷:“哈,大個兒,我女兒已經滿七歲了,她是大姑娘啦!”他跟着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嘿,老闆!你來看看我女兒,你們要不要她?”他大着舌頭向遠遠走來的女人大喊。那女人穿着時下流行的黑白格呢絨大衣,身量不高,卻莫名地很有氣場,走路的樣子十分優雅。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眸也是黑的,像黑珍珠一般閃着光。
科利從沒見過她,但黃種人在納康均極為罕見,他突然福臨心至:聽說,陳氏的掌權者是個女人!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中國女人!上沖的酒精開啟了科利的心智,他跳過所有的邏輯思考,僅憑直覺就做出判斷,眼前這個亞洲人就是陳氏的老闆!
“老闆,我女兒很不錯,你看看她!”科利的腿軟的隨時能跌到地上去,但他的手勁卻出奇地大。艾麗用盡全力也掙脫不開,只能像只雜耍的猴子一般站在父親的邊上,聽天由命。
雖然法律明令禁止壓迫兒童,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很多監管不到位的地方,童工仍然是最古老也最容易獲取利潤的方式:使用兒童只需要付成人工資的三分之一,產出卻可以達到成人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多。而且,毫無反抗能力的兒童往往比自我意識過強的成年人更容易操控。
“我們不招童工。”蘇雪倩的目光停留在艾麗身上,這女孩子居然只穿着藍布紗衣,單薄地彷彿隨時都能被風吹起來。
“夫人,這人是自己闖進來的,我們現在就把他拖出去。”保安急地滿頭大汗。陳氏相當注重礦區安全,按照規定,閑雜人等是不允許進入工作區域的。現在卻讓科利鑽了空子,不論原因如何都是保安的失職,“我剛剛尿急,就跑開了一分鐘……”
“一分鐘足以釀成慘禍。倘若正好在你走開的一分鐘發生礦難,我們將錯過最佳救援時間。”蘇雪倩收回視線,轉而投注在礦井口的無線電發報機上。手機還未發明的情況下,發報機是在井下作業的礦工與地面溝通的唯一渠道,“按照規定,你有事走開,應該報告保安隊長,由他暫管你負責的區域。所以,你們兩個都扣除本月獎金,罰抄《礦區管理守則》兩遍,下次再犯直接開除。”
入職培訓的時候學過這項規定,但保安抱有僥倖心理,想着一分鐘出不了大事,就不願去麻煩上級。現在被蘇雪倩抓了現行,他也無話可說,只能垂頭喪氣地認罰,自認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