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救了她

第1章 他救了她

世界第三極,珠穆朗瑪峰。

海拔6500米,珠峰東南山脊,二號前進營地。

帳篷外的世界寂靜無聲,二號營地在冰川的相對高處,沒有烈風,夏爾巴人屯珠正在為整個登山隊生火做最後一頓熱食,也就那動靜給“寂靜之谷”帶來了點生氣。

從靈躺在睡袋裏,摘下了氧氣面罩一段時間后的腦子逐漸開始迷糊,連外頭人聲漸起她都沒有發覺,直到有人站在帳篷外叫她吃飯,她才遲鈍的醒過神來,然後外面紛紛擾擾的人聲才入了她的耳。

“有新的登山隊來紮營了嗎?”她從睡袋裏鑽出來穿羽絨衣,隔着帳篷問來喊她吃飯的屈曾。

“不是,倒是有不速之客。來人他們那個登山隊在過昆布冰瀑時出了事,嚮導被冰柱砸傷了,他們沒了嚮導,所以來投靠我們潘總。你也知道我們潘總一向慷慨善心,當下就答應了,”他徜徜徉徉的馬屁話還沒說完,就見從靈貓着腰從帳篷裏頭出來,迎面第一句就問他:“沒人員傷亡吧?”

興緻高昂的話語被她突兀的打斷,屈曾有點不高興,可瞅着從靈肅穆的神情,他又不好在這點‘小事’上發火,顯得他多沒同情心似的,只好忍下,不過語氣生硬了許多:“我怎麼知道?他們也才剛來,一來就找潘總,你感興趣的話到時候你自己去問吧。”

從靈彷彿沒注意到他的態度變化,點了點頭道:“走吧。”

這讓屈曾很有種一拳頭打到棉花上的無力感,可轉而想了想從靈的身份,他又歇了這份勁兒了。跟她計較個什麼呀?不過是臨時隨隊跟拍的攝影師罷了。

直到吃完飯,他們整隊準備拔營前往三號營地時,從靈都沒見到那幾個“不速之客”。這件事就在之後那麻木的一步一步往前走中,淡卻了。

他們沿着固定好的繩索和梯子,和尼泊爾的“冰川醫生”提前在冰川間用梯子開好的線,格外遲鈍地攀爬過峻峭晃眼的冰壁。

每個人的體能和攀爬技巧是不同的,然而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所有人只能被迫和前後的人保持完全一致的移動速度。艱難跋涉讓每個人都再也沒有了說話的慾望。徒留冰刀扎入冰塊的聲音,一下一下,陰涼得匝人,直往人心底鑽去。

從靈氧氣面罩全天候戴在臉上,加上護目鏡,整張臉被掩得嚴嚴實實的,像是隨時準備進入毒氣室的人一樣。

不止她一個人這般全副武裝,團隊裏所有的業餘登山者都是一模一樣的裝束,畢竟誰都不想死,除了天意難違之外,總得盡最大的努力保護自己的生命。

不知走了多久,才千辛萬苦的走到了三號營地。然而嚮導們只准他們在地勢陡險的三號營地略作休整,即出發前往四號營地。

三號營地至四號營地的這一段路格外難走,稍有閃失,就可能喪命,他們從白天走到黑夜,嚴重的體力透支和寒冷怖人的暗夜,所有的一切都在摧殘着每個人僅剩無幾的意志力。

夜色里,耳邊只剩下鞋釘和冰雪摩擦的聲音,從靈到最後完全是毫無知覺的、機械的順着前面的人的腳印攀爬,亦步亦趨。

然而有時候即便是亦步亦趨,也還是無法保證萬無一失。

在一腳踏空的那一瞬間,從靈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早在來珠峰之前,她就被科普過,看起來嚴實的雪地未必底下就真的是山石,很有可能厚厚的積雪下是一條深不見底的冰裂縫。

走在她身後的夏爾巴嚮導多傑,就在剛才被調到前面去了,現在沒有人能夠保護她,在這遍佈着冰裂的冰川上,她這一腳下去,就是直接墜入萬丈深淵。

說不定等到百年以後,後人找到的就是她的一具凍屍,是不是完整的,還兩說。

死亡從未離她那麼近過。

就在從靈幾近絕望的時刻,突然被身後的人攔腰拽住。就算透過兩人厚厚的衣料都能感受到那人手臂肌肉瞬間噴張的力量。也是那力量,生生將她從死神手裏給搶了回來。

從靈癱軟在那人的胸口,低頭朝底下看,雪塊豁開了一道口子,頭頂的燈光順着她的動作往下映射,一下子被無限的黑暗吞沒。她凝視着那裂縫底下的深淵,凝視久了,那深淵也彷彿回過頭來凝視着她,漩渦似的,要將她吸進去。直到這當口,一陣陣后怕的冷汗才從背上滲出來,貼身的速乾衣瞬間全濕透了。

“你還好吧?”

身後的男人不確定的問。

他的手還沒鬆開她的腰,他們得等嚮導過來,重新更仔細的確認安全路線,才能移動步子,現在最好一動不動。

從靈聽到耳後陌生男人的聲音,低沉、穩重,讓人心安,慢慢從心悸中回魂。

她吃力的回頭,頭燈照上了後面的那張臉。從靈目光一頓,氧氣面罩上,那雙眼睛漂亮極了。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的眼睛能生得那麼漂亮,唯一遺憾的就是有點淡漠,和他的聲音極其不符,像是隨時要融入到這座雪峰里那般清冷,清冷到透明。

“謝謝你。我沒事。”從靈沒有失神多久,就在他的攙扶下,拄着登山杖站了起來。

理智回籠,她反應過來這個陌生男人就是屈曾嘴裏的“不速之客”之一,從靈站好后拍了拍身上的雪,問他:“你們隊裏沒人出事吧?”

男人大概是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能這麼平靜的問起其他事情,愣了愣后才回道:“有人受傷,但是沒出人命。”

從靈點了點頭,自言自語般小聲說:“那就好,被嚇一嚇,地獄走一遭,惜命了,也就不敢再來這鬼地方了。”

鬼地方?

男人聽清后心裏好笑,到這珠峰的大多是懷着一腔熱血來的人,她倒像是被逼無奈上梁山。不過仔細一想,這裏倒的確算是鬼地方,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亡靈。

“你是潘總的員工嗎?”他問。

“不是,我是隨隊攝影師。”

“隨登山隊的女攝影師?”他難掩驚訝。

“的確是少見,但不是沒有。”從靈淡聲道。

男人看向她,緩緩道:“——沒錯。我叫王朝。”他伸手過來。

從靈抬手搭上他的,“沈昔。”

“沈夕,一朝一夕,咱們倒是有緣。”

不料從靈很不給面子的糾正,“不,我是今非昔比的昔。你也是朝代的朝。”

王朝被堵笑了,不再出聲。

從靈後知後覺的感覺到是不是有點不妥?人家畢竟剛救了她。大概是腦子缺氧了,就容易說實話。

而在他們言談間,夏爾巴嚮導們小心翼翼的圍到了他們前後。

領隊班滇觀察了下從靈剛才差點陷下去的冰裂縫,抬頭佩服的看了眼王朝,豎起大拇指:“厲害!”

然後嚮導們迅速重新將路線確認過,又安裝了繩索增強安全性。

在午夜到臨前,他們一行人,排成一列,踏着星辰與冰雪,再次上路。

直到後來從珠峰下來,下到底下夏爾巴人的村落,聽到別的山友們聊起時,從靈才真正明白班滇的那句簡簡單單的厲害,分量有多重。

王朝撈起她的這個在平地上看起來並不困難的舉動,在超高海拔、超低氧氣的情況下,卻十分不易。

絕大部分人在這種情況下早已喪失了敏捷的行動力,只剩下麻木的、遲緩的進行連走帶爬的機械動作,能夠保持住自己不停往前走都已然是很不錯了,根本沒有餘力去救別人,很多時候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人死。

這無關乎是否涼薄,因為一着不慎,救人,很可能意味着大家一起去死。更別提很多人根本就沒有救人的能力。

而王朝做到了。

他救了她的命。

到達將近8000米的四號營地時,已然凌晨。

南坡的四號營地,他們要在這呆兩到三天,休整以儲備體能,等待最合適的登頂時機。

在營地紮好帳篷,安頓下來后,從靈的帳篷人來人往,她方才的意外讓大家都跟着心緊了一緊,潘總自然也要親自來慰問一番,送走他后,從靈一度覺得無所事事,隊裏其他人都去打電話向家裏人報平安了,而她呢?她轉着手機,目光盯着顛來倒去的屏幕。

她只需要等待指示。

這一夜並不像在二號營地時那麼安靜,整夜整夜,帳篷外狂風大作,地底下又時不時傳來冰裂的低沉聲響,超高海拔帶來的是身體的極度不適,加上這環境,從靈根本無法入睡,翻來覆去一夜,不間斷的吸着氧,直到天光微亮時才迷迷糊糊的眯了一會兒覺。

早上起來后,大家都不太有精神,顯然也都不大適應,嚮導倒是不以為然,只道讓他們回帳篷好吃好睡,盡量儲備體能。

別稱為“死亡區”的四號營地,顧名思義不是什麼觀光的地方,基本來說,人到了這裏,身體就處在瀕臨死亡的狀態,因此一般不建議在四號營地待超過三天。

從靈沒能那麼強烈的感受到死亡區的意義,直到下午,她在四號營地向下十幾分鐘的路途上,遇到了第一具屍體。

遠遠走過去的時候,從靈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具屍體,因為它還完整的、新鮮的穿着一件寶藍色的登山鵝絨衣,她就平躺在那,好像只是累極了,在雪地里稍微休息一下,可當她走到離它五米左右的距離時,從靈才突然頓住了腳步。

她看清了她的臉。

棕色的長發從帽檐里鑽出來,被風吹得到處飛舞,和飛舞的長發有着極鮮明對比的是已經呈一片死灰色的臉。

那一瞬間,從靈呼吸都窒住了,雞皮疙瘩直爬到了頭頂上,整張頭皮都跟着呲啊呲啊的發麻。

透過她,從靈彷彿看到了自己,昨天她差點也變成了這樣。

她盯着那具屍體,大腦里有個聲音瘋狂的在喊:快走!還呆在這裏幹什麼?快點離開這裏!然而腳卻像是被釘在了雪地里,寸步難移。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像魔怔了一般,有一刻她甚至想到了是不是那個人的靈魂還沒走,把她鎖在了這裏。

然後她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那一下像解了她的穴道一樣,驟然打散了她渾身的僵固。從靈扭頭就跑,她以為她跑得很快,實際上卻只是蹣跚前行,沒幾步就被身後那人抓住了手臂。

為什麼不讓她跑?

她憤恨的去甩,扭頭卻撞進了一雙熟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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