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后並立(上)
?短短一月後,表面風平浪靜但實則惶惶不可終日的杞國公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最新章節閱讀.】宮中的管事宦官親自來府上傳話:“郡公,你父親杞國公殺敵有功,陛下對你滿門忠烈甚是讚賞。今日聖恩浩蕩,特賞賜南海大紅珊瑚樹一株,翡翠兩生花玉如意一柄,魚鱗甲、藤甲胄各一件。”
宇文溫下跪謝恩。老太監鬼祟地一笑,繼續道:“郡公快快請起,老奴今日前來還有一事。”他清了清嗓子,擺正姿勢,故意拖長尖銳的聲音:“奉陛下口諭,傳西陽郡公夫人入宮覲見——”
宇文溫聽罷怒氣上臉,當即質問:“那昏……咳、咳……我是說,陛下為何傳喚夫人?”
老太監忙賠笑道:“哎呀,郡公見諒。我只是來傳話的,陛下愛找誰就找誰,老奴豈敢妄自揣測聖意?”
宇文溫心裏七上八下,好像一下掉進了無底洞,但卻佯裝鎮定隨意一問:“都這麼晚了,進宮幹嘛?陛下是否還約見了別家的夫人。”
老太監不耐煩地瞥了宇文溫一眼,沒好氣地說:“沒有,沒有。陛下只召見西陽公夫人,至於做什麼,我哪敢問啊!郡公不要故意拖延時間了,趕緊請夫人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然後隨我進宮,萬一耽誤了時辰陛下龍顏大怒,這個罪名可不是你我能承擔得起的。”
宇文溫一臉不悅拂袖而去,老太監杵在原地對着他的背影高喊:“郡公,可千萬不要讓陛下等久了啊!”
杞國公府內室,尉遲熾繁獨坐在妝枱前,看着銅鏡中那年輕姣好的容顏,心裏忐忑不安。她早已猜到來者不善,這時又於鏡中見到宇文溫灰頭土臉地從外面回來,知道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當即悲從心來,眼睛裏泛起淚光。
宇文溫見到嬌妻悲悲戚戚的樣子,不忍她入宮受辱,狠下心來堅定地說:“除非那昏君先殺了我,否則我斷斷不會讓你進宮受辱。”
尉遲熾繁哀傷地搖搖頭,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大義勸他:“死,有時候比活着容易。夫君怎麼忘了,你答應過妾身一切要忍辱負重顧全大局!”
宇文溫覺得他不配當一個男人,無顏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轉過身背對着她,沉吟許久才緩緩低語:“我可以忍,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忍,但是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回來……”說到這裏他不由哽咽,卻又不想讓那身後之人察覺到自己的痛苦,宇文溫只能仰頭望着空洞的牆壁,將淚水死死地憋回心裏,努力做出一副平靜的姿態:“熾繁,你知道嗎?因為你,我才有堅持下去的勇氣,雖然此時我們身不由己,雖然連回憶都是苦澀的,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無所畏懼,只要你還能回到我身邊,我可以承受一切苦難。”
“溫郎……”尉遲熾繁聽過他一番表白激起無限感動,飛撲到他身後用情地抱住愛人,一串淚珠簌簌地流下,打濕了他的衣裳。
宇文溫閉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溫暖,手掌覆上她的柔荑,聽着她百轉千回的鶯啼:“夫君,你等我,等我回來。我不會離開你,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的。”
目送嬌妻乘富麗的車輦遠去,宇文溫倏地一下好像整個人都被抽空了,晚霞傾瀉在他身上,映下一抹孤苦的背影。他懷抱着酒罈,東倒西歪地踱回書房,烈酒開壇,宇文溫仰起脖子把苦酒胡亂地傾倒到臉上。一壇飲盡,他將那空罐往地上一砸,隨手抓起筆桿潑墨揮毫,邊吟邊寫:“桂樹懸知遠,風竿詎肯低。獨憐明月夜,孤飛猶未棲。虎賁誰見惜,御史詎相攜。雖言入弦管,終是曲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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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後,尉遲熾繁三天兩頭就被傳召入宮。開始還是一日便歸,到後來變為連着幾天宿於皇宮,一個月裏在家的時間竟只有七八日。宇文溫逐漸意志消沉,終日麻木飲酒、痴狂作畫,筆下張張都是她的一顰一笑,醉了席地而卧,清醒后就再把自己灌倒。如今這人已經瘋瘋癲癲,不知今夕何年,恨不得忘記自己是誰,在醉生夢死中解脫清醒的苦。
日漸西斜,落日餘暉透着虛掩的門縫直射在倒地淺眠的宇文溫臉上。這縷溫和的光暈晃了他的眼,一場大夢初醒,他痴痴獃呆地爬起來,理了理沾滿土灰的長袍,隨手抓起小案上的酒壺,直直地往嘴裏傾倒黃湯。右手執筆蘸着淡墨,正欲描繪世間最美的容顏,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喊:“天元皇帝宣西陽郡公夫人入宮——”
宇文溫怔怔地僵在那,手中畫筆應聲掉落在案,乾淨的軟紙上浸污了一大片皺皺暈黑。下一刻他突然癲狂地大笑不止,少頃又轉為抓頭哭嚎,曾經俊朗的青年才俊如今淪為形同枯槁的瘋子。
“天元皇帝宣西陽郡公夫人入宮——”刺耳的聲音再一次回蕩於府中,宇文溫打了一個寒顫,頓感少許清醒。晃了晃沉重的腦袋,他難以置信地捏着自己垂到胸前的蓬亂長發,又聞了聞沾滿酒氣的衣服。深吸一口氣后,他雙手捂着臉用力地搓了幾下,突然一把掀翻書房內的桌案,發瘋一樣沖向外面。
書房大門是虛關着的,宇文溫推門時下手過猛一把撲了個空,瞬間整個人朝門外慘跌下去,一軲轆地栽倒,頭重重磕在地上,頓時血濺四方。他恨恨地抹了一把臉上黏稠的污濁,也不管額頭處仍汩汩淌血的傷口,艱難地爬着,慢慢站了起來。
閹宦的尖聲第三次震懾:“天元皇帝宣西陽郡公夫人入宮——”
宇文溫心裏一緊,拼盡全身力氣踉踉蹌蹌地往前院跑,他逆風前行,長發紛飛、衣袂翩揚。驟風如同戾戾尖刃,一刀一刀割在他的身上,宇文溫嘴裏喃喃地喚着她的名字:“熾繁,熾繁……”
天旋地轉的感覺侵襲着他的全身,愈感頭重腳輕,眼前也益發變得模糊。朦朧中宇文溫看見那個熟悉的倩影飄飄然地朝他飛了過來。他傻傻一笑,忙伸手去摸,但眼前的人兒一觸即散,化作一縷青煙從手心裏溜走。
“熾繁,熾繁……你在哪裏……熾繁,不要走,不要離開我……熾繁……”他再也沒有氣力去追逐,眼皮沉沉地闔上,緩緩倒在了臘月寒冬的陰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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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二年元月戊申,宇文贇終於下定決心強佔侄媳,於天台親自擬寫了一道聖旨,冊封安固郡公尉遲順之女尉遲熾繁為貴妃,即日奉旨入宮。
這日雪虐風饕,京城裏一片肅寂,杞國公府門外卻停了一行車列,直直排到百米開外。若是平時見到宮裏的車輦這般架勢,百姓定會爭相圍觀,但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裏,一路上也只有風雪的咆哮聲。
尉遲熾繁身披一席細絨雪狼軟裘,宇文溫牽着她的手,他們相顧無言,風雪中一步一頓,遲遲走到府門外。
臨行前她最後一次深情地望着他,溫柔地說:“溫郎,你要為我好好地活着!只有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今天的犧牲才有價值。你我結為夫妻時日尚短,你以後的日子裏定會有勝我千百倍的女子相伴。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顆流星,連同那短暫的火花,轉瞬即逝。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你忘記我吧!”
宇文溫獃獃地凝望着她的臉,他的眼睛暗淡無光,早已失了神采,只是手中仍緊緊地攥着她的柔荑,不肯放開。
時辰已到她不得不走,正欲離去那刻天上忽然驚雷一閃,頓時天昏地暗。剎那間滾滾黃塵從天而降,飛沙走石肆虐,彷彿蒼穹坍塌,大地崩裂。
隨行一干人等無不驚慌失措,只有他與她在這蕭索的天色中仍一派淡然,他們早已與世隔絕,此時眼睛裏只有對方的影子。尉遲熾繁將自己的手一點點地從他的掌心抽出,剛邁出一步,又依依不捨地轉身回首、梨渦淺笑,雙眸眯成了汪汪弦月,眼裏的淚珠止不住地滾落於兩頰。
宇文溫也不再索取,順着她抽離的方向抬起手臂,任憑她漸漸地從自己手中流逝,胳膊呈一彎僵硬的弧度,久久不肯放下。
目送她步態纖弱地上輦,直至車架行遠,消失在蒼茫的風塵中。眼前空留下紛騰的塵土,殘軀被風霜浸透,他愴然闔眼,於雪舞黃沙間嗅到了一絲死亡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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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三月開春,尉遲熾繁入宮數月,在這期間她對天元皇帝逆來順受,但卻始終冷眼相對不言不笑。
宇文贇得不到美人真心已經不忿,又得知那宇文溫自失去嬌妻后,揚言要將自己飲血啖肉,他便更加恨之入骨,一心想要誅殺那大逆不道的賊人泄憤。但宇文贇知道霸佔侄媳本就不光彩,所以不敢正大光明地將其處死,只好秘密召來劉昉商討良策。
劉昉奉命趕到天台時,天元皇帝正在前殿練劍,他手執一柄銀光鋒凌的寶劍,行動如閃電般迅馳,撼懾四方。宇文贇將滿心怒火都聚集在手中的劍上,到後來腳下漸漸亂了章法,左劈右砍,恣意宣洩。見到劉昉前來,他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瞄準門廊處,凌厲地甩出長劍。利刃劃破空寂的大殿,直直朝劉昉逼近。“噔”的一聲正中樑柱下方,劍刃插入一尺有餘。
劉昉處變不驚反而擠出一絲諂笑,下跪行禮。方才一番舒展累得宇文贇大汗淋漓,連連喘着粗氣,此時也不管來人,他冷冷地撇了下嘴,便徑直往內室走去。
他仰在榻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棚頂那綉着五爪金龍的暗黑床幔,想起每每臨幸貴妃時她眼睛裏那抹深邃的空洞,為不能征服這個女人而心生咒怨。劉昉進來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宇文贇呼了口氣,大聲吼道:“朕要宰了那個宇文溫。”
“這……”劉昉聽到后略有為難,走到天元皇帝休息的小床前,顫顫地反問:“陛下不怕招人口舌?”
宇文贇怒罵:“廢物!叫你來就是讓你琢磨個辦法,既能殺了他又殺之有名!你知不知道,朕從來沒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東西,起初是想給貴妃個面子,暫留他一條賤命。豈知那混賬膽敢對朕不敬,終日在家中吟詠前朝降臣的謀逆詩作,像瘋狗似的發狂亂吠,對朕咒罵不已,根本不值得姑息!”
劉昉跪地磕頭請罪,這時寢室外有宦官傳話:“陛下,前線送來緊急軍報。”
“拿進來。”宇文贇懶洋洋地下令,然後翻了個身,打着哈欠道:“劉昉,念——”
劉昉起身從宦官手上取過奏信,展開後讀道:“臣韋孝寬上書啟奏吾皇,我伐陳大軍歸途中行至豫州,總管宇文亮密謀造反,夜襲元帥大部。臣當機立斷率軍平亂,已將叛將盡數剿滅,賊首宇文亮被梟首斬殺。”
“殺得痛快!”宇文贇嗖地躥了起來拍手叫好,“這賊廝果然天生長有反骨,先帝早該誅其滿門。”
劉昉喜上眉梢,一臉壞笑:“陛下,想必這宇文溫也早有造反之心,和此次謀逆脫不了干係,該一併誅殺。”
“殺!殺!殺!”宇文贇連說了三個殺,憋了有些時日的心病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解決了,一時間好不痛快。他當即迫不及待地下令:“傳朕旨意,宇文溫乃逆賊同謀,即刻處死。”
“這件事會不會牽連尉遲貴妃?”劉昉擔憂地一問。
宇文贇稍加思索,答道:“未免熾繁受驚,把天左大皇后給她吧,加封其父尉遲順為胙國公拜上柱國,改封月儀為天中大皇后。”
劉昉見天元皇帝心情大好,眼珠一轉忙下跪叩首,求道:“陛下,臣還有一事稟奏。鄭譯在陛下東巡時因私取官材,被貶為庶民已有數月之久。現如今他每日在家中靜思己過,後悔不已,幾度托我向陛下求情。望陛下念在東宮舊情,原諒他一回。”
宇文贇沉吟片刻,擺擺手道:“罷了,罷了。讓他官復原職吧,若有下次,定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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