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露臉子
這位貴主說話當真是毫不掩飾,或者,她也不需要掩飾——季雪川就算成了冀王妃,也不過是皇家的媳婦兒,家裏的女兒嫁來的媳婦,誰後台更硬,好像不需要什麼判斷力就能看得出來。
那些個圍繞着季雪川的女孩兒們,早有眼尖的發現了這位貴主的到來,而剩餘幾個搞不清情況的,也在肘碰肘眼對眼的暗示之中很快發現了異常,在這位殿下說出“白便宜了那麼個人物”時,倒是多半圍在季雪川身邊的人都看了過來,這滿是鄙薄的一聲,自然也落入了眾人耳中。
怎麼個人物?大家都不是傻子,聽得這一句,看得她說話的對象,便是人人都清曉了她鄙視的正是這位準冀王妃。
“歧江公主……說的莫不是那一位?”有幾個還將信將疑。
“還能是哪一位?”被問話的人閃過一眼,緊緊抿住了仔細塗描過的雙唇。
而季雪川站在原地,面上不喜不怒,連先前被趙之蓁戲弄時的鬱悶情緒都沒有出現半分。全場的目光注視,她卻站得更直了一點。
那位歧江公主則緩緩扭過了頭,唇角一點挑釁的笑容,紋絲不動地掛在那裏。
兩個人目光交觸,沒有誰退縮。那一霎,殿上的空氣都是寂靜的。
而趙霜意看着,卻覺得這一霎,這兩個人的神色,都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兒該有的。季雪川的不卑不亢里,彷彿藏着極大的恥辱與憤怒,而歧江公主看着季雪川的神色,如同狸貓戲鼠,明明是不以為意,卻半點兒不會叫人覺得她太過託大。
那皇家血脈的傳承,沒有給這位歧江公主美得不像話的面容,卻給了她連一個眼神都能壓碎一座城池的威嚴。
這兩個人中,換了任何一個,都沒有辦法維持這樣的對視——這像是地獄復仇的鬼火燃焚塵世華貴的城闕,卻也像熾烈的陽光撕穿翻滾的鉛雲。
明明是風和景明的好時辰,因了這兩人的對視,殿中的氣氛卻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趙霜意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此刻的每一個剎那都是折磨。終於,是歧江公主先有了動靜,她笑了,接連笑出來三聲,到得第三聲笑出來,那把甜脆的嗓音便又響了:“都愣着做什麼呀?你們要說要聊的,不必顧忌我!”
那些個姑娘們,便是此刻沒有事兒聊,聽了歧江公主這一句,也不得不聊起來了,更況她們方才見了這一幕,心中怎麼會不納悶兒?
這冀王妃,是皇后選的,歧江公主,也是皇后的親女兒,她怎麼會這麼看不上母親選的人?便是真看不上,這樣公然鄙視,也實在很失禮。
除非這冀王妃做得另有□□,而宮中還另有一股勢力是反對季雪川做冀王妃的,否則這些個從小在權勢陰謀中長大,怎麼也該狡詐如狐的貴主,哪裏會這樣明確地表態?
人群各自散去,這一回說話的聲音卻不如方才響亮,轉變為與自己親切的同伴的小聲咕噥。先前幾個搶得機會湊到季雪川跟前的,原本正說得起勁,如今聽了歧江公主的話,也不由心下犯了嘀咕,匆匆了結了話題便回了自己座次上。
方才還喧嘩熱鬧的殿內,已然安靜了許多,那些女眷們壓低聲音的交談混雜成分辨不清的嗡嗡聲,季雪川立在原地,微微勾起唇角,然後轉身回了末席落下座來。
歧江公主則從侍女手中抱過了那隻大貓,素手輕輕撫摸着貓頭貓背,修剪得細長的指甲不時輕輕撓撓它,大貓在她懷中舒服地咕嚕着。
趙霜意與趙之蓁是鄰座,她得側過頭才能看到高坐席首的歧江公主。陽光從殿外暖暖地灑進來,到得歧江公主座次邊兒上已然只剩下清淺的金黃,映照在她的髮鬢、眉睫與衣裳上。
今日太后的宴,只請了沒成親的姑娘們,於是皇宮裏頭來參與的人再高也沒有高過這一位皇后嫡出的歧江公主的。過陣子皇后或許會來看一眼,但肯定不會長久落座,歧江公主的座次,離她們這些二品官員的女兒好遠啊。
此時的歧江公主不再說話,靜默若深山古松,彷彿方才那個尖銳驕傲的殿下,和如今這個抱着貓的沉靜少女並不是一個人。
這地方,人人都有兩張麵皮……趙霜意也低下頭,深吸一口氣,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再端起茶盞,抿了一小口。
只在這麼一刻,殿外突然便發生了點兒什麼,氣氛驟然變化。趙霜意感覺到了,一抬頭,便見一名銀髮的婦人緩緩而入,而上頭高坐的歧江公主一側臉,便歡喜地笑了起來,將貓遞給侍女,快步下了台階:“祖母來了!祖母萬壽!”
話音落地,她已然趕到了太後身邊,親自伸了手挽住太后,若不是分寸拿捏得當,看着倒很像民間與祖母撒嬌的小姑娘。太后顯然也是滿意這個孫女的,笑容慈藹,道:“你又抱了貓來!若是閨秀們中有怕貓的,你叫我這壽宴還擺不擺呢?”
“我走到哪兒,雪狸奴就要跟到哪兒的,閨秀們還有誰不知道我這性子?”歧江公主俏聲道:“若是怕貓,大可坐得遠些,雪狸奴這般乖巧,又不會撓人。”
“你啊。”太后笑着,同孫女兒一道往上走,兩邊的官員千金們早就起身跪了一地了,趙霜意和趙之蓁也不例外。她們低着頭,並不敢把臉抬起來直視太后,自然也看不到歧江公主的眼神往什麼地方虛晃了那麼一下。
但她還是能聽到歧江公主的話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公主的話里別有些意思。
太后在這些官員女兒的面前自然是有威嚴的,可說起話來卻格外和藹,對着姑娘們只誇了她們青春可愛,並謝過她們肯入宮來陪伴自己這老骨頭歡樂一天,幾句客套話說得是溫暖人心,可那舉動之間說不出的威嚴,卻將她和鄰家老奶奶形象分得清清楚楚。
也只有歧江公主的身份,才能真把太后當做老奶奶,肆無忌憚地撒嬌吧?旁的閨秀,在這殿中一言一笑,一飲一啄都是極其小心的。趙霜意在飲食禮儀方面已然很注意了,可到底比不過她們操練了十幾年的,真有些做不好的地方也只好少吃幾口少做幾次,免得被人看了笑話。
歧江公主卻是毫不在意下頭這一幫謹小慎微的閨秀們,她撒嬌賣萌無所不來,將太后哄得臉上綻開了花兒。宴飲過一陣子,一行人出了殿一道去宮中湖上泛舟散心時,吃了幾杯西州葡萄酒的她更是站起身,道:“祖母,孫女兒聽說古人有起舞為長輩賀壽的故事,如今孫女也給您舞一曲,算是助興,可好?”
趙霜意正在全心全意對付一塊酥皮的點心,生怕吃出個八月飛雪的效果叫人笑話了去,聽到這句話,卻是一怔,一塊散落的酥皮正嗆進氣管里,憋得滿眼淚水才險險忍住,仍覺得心中萬馬奔騰而過……
這太后的壽宴,不送些詩啊畫的,跳舞算怎麼一回事兒啊?這不是舞女歌姬的事兒么,堂堂公主,這……
她雖然詫異,可看看周圍的閨秀們,卻是個個露出歆羨眼神,趙之蓁更是輕聲道:“姐姐,不料今日還有福氣看殿下跳舞呢,久聞殿下精絕於此……”
趙霜意只好給自己腦袋裏頭“貴人不跳舞”的印象打個叉叉,而此時,太后也笑道:“既然要助興,你一個人跳也不大成話——不若這般,你先起個頭兒,以你的曲子尾韻作頭韻,下一位姑娘奏一曲,或者唱一曲,又或者舞一曲,按座次排下去,圖個熱鬧,不也是很好?”
“自然好!”歧江公主說著,摘了身上的珠子搭護交給宮女,施施然下了場。她們在湖上所乘坐的乃是巨舫一艘,中間好大的位置,別說歧江公主一個人,便是在座的閨秀們下去一半兒,也能舞得開。
趙霜意此刻卻顧不得欣賞歧江公主的舞姿——按照太后欽點的排序,她過一陣子也得表演節目,這頭韻尾韻,怎麼接啊?
表演不好,會被大家鄙視的吧?
她絞盡腦汁地搜刮自己到底有沒有什麼能拿出來的本事,趙雙宜本體或許有,然而她這個冒牌貨是玩不來這古代的樂器的,更不要說跳舞……
樂聲越來越急,歧江公主的舞也越來越快,趙霜意木然看着歧江公主,心若死灰。方才吃下去的點心彷彿都化作了石灰,燒心燒胃。身邊趙之蓁的讚歎就像風從耳邊刮過去,隱約聽到什麼“這舞人人會跳”“實在出類拔萃”“果然還是殿下的更精妙”之類的詞句,也全然灌不到心裏去。
突然,歧江公主站住了,向她們瞥過來一眼,微微喘息着道:“祖母!吏部趙尚書家不也請了好教師教姑娘們跳舞嗎?若我一個人,實在單調了些,跳不好這數人共作的一支舞!孫女想請趙家姑娘一道獻舞,也不知祖母準不準?”
太后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顧不得趙霜意一臉走路被花盆砸了的神色,拊掌笑道:“也好!我看趙家兩位姑娘也是可愛得很!”
趙霜意心中卻只剩了哀嚎——什麼仇什麼怨!她在舞蹈啦形體啦這方面的造詣僅限於小學參加廣播體操比賽,還是全年級一百個小朋友上去了八十八個那種選拔率的。真叫她去跳舞么,手往哪兒擺,腳往哪兒踩啊!
架空的世界那麼多,為什麼我要穿越到貴人們要跳舞的地方來啊?
趙之蓁卻是樂意有這個露臉的機會的,她站起身行了一禮,道:“太后的恩典,小女愧不敢當,不過能在殿下日月之光邊做一點兒螢燭,小女當真歡喜得很!”
這一來,歧江公主便看向趙霜意了,趙霜意只覺如芒在背,硬着頭皮正要站起來,歧江公主卻親自走到了她面前,粉腮微紅,低聲道:“四姑娘怎的……身子不便?”
趙霜意這是死到臨頭撈了個稻草,連忙順着台階下,就勢點了點頭。歧江公主瞭然,向趙之蓁道:“那便多勞五姑娘……還是方才這支曲子。”
趙之蓁行了一禮,忍不住一臉歡喜地道:“殿下指教,大恩難謝。”
在太後面前被公主點着名兒露臉,誰不高興呢?趙霜意看着自家這妹妹,如今只盼她不要跳得太好,也萬萬不要跳得不好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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