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委

第4章 委

夜漸漸深了,除了船艙外的水流聲,林木蘭幾乎再聽不到任何動靜,就連之前略嫌吵嚷的蛙鳴都已漸漸止歇,可她卻依舊難以入眠。

也許是因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離開娘親,心中不安;也許是因為此行的目的地是那傳說中遙不可及的大內禁宮,她心生惶恐;更也許是因為臨行前娘親跟她說的那一番話。

“……並不是娘不疼你,只是你娘沒有本事,為今之計,只有將你送入宮去,才能得一條出路,免得落入那些渣滓手裏受人磋磨。唉,當年一念之差,害了我自己一生不說,還把你帶到了這人心險惡的世上,真是對不住你。兒啊,你此番一去,我們母女此生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你千萬要記住,在這世上,除了你自己,再無旁人可信,無論遇到何事,都要靠自己撐過來,知道了嗎?”

林木蘭記得自己當時哭着點了頭,可現在再回想起娘親這一番告誡,卻只覺得茫然。從此以後,她真的就脫離了娘親的羽翼,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嗎?前路茫茫,那深宮之中是怎樣一番場景沒人知道,她要怎麼撐下去?

她不由咬牙切齒的恨起馮確來。林木蘭自從與秦瑤君一同隨林厚德到了揚州以後,可以說是養在深閨,外面的事除非是秦瑤君說給她聽的,她一概不知,所以並不知道馮確是個怎樣的人。

那日林厚德帶着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到芍藥巷,林木蘭為了追輝哥,才在院中遇到馮確,見他年紀不小,對着輝哥也慈愛,只把他當成一個仁厚長輩,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好,然後便帶着輝哥走了。誰想到這人竟是個無恥之徒,竟還想威逼脅迫自己嫁與他?

要是沒有這一場事故就好了,那自己就不用離開娘親和輝哥,獨自一人去往東京面對未知前路了。

林木蘭不由悄悄落下淚來,她輕輕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臉,忽地又想起娘親常說的一句話:“哭是最沒有用的!”

“木蘭啊,你還記得娘親為何要給你改名作‘木蘭’么?”這是娘親在告知她要去面見許押班、參選御侍時的開場白。

林木蘭當然記得,她記得她從前有個小名,叫婉兒,那時她也不姓林。木蘭這個名字,是到了揚州之後,娘親給她改的,當時娘親教她背了一首《木蘭辭》,跟她說,木蘭能替父從軍、建功立業,是個奇女子,娘親希望她也能如木蘭一樣,自立自強,不做軟弱可欺的弱女子。

也是自那時起,她改姓了林,從此跟生父一家再沒有任何的瓜葛。

她知道娘親是極恨生父一家的,可她自己也許是因為當初太小,並沒有什麼深刻的記憶,對於生父一家人基本沒有什麼印象,也便談不上愛恨。

但是現在,她忽然又對生父一家生了恨。要不是生父崔海平當初行為不檢,蓄意引誘哄騙娘親跟他出走,娘親又怎麼會被宗族所棄?最可恨的是,崔海平在娘親生下她以後,得知被秦家承認無望,竟以“奔者為妾”為由,另娶商賈之女為妻,還任由他的妻子將自己母女趕出家門、流落街頭!

今日種種,追本溯源,都是因崔海平心懷不軌、無情無義而起。若不是他們一家趕自己母女出門,林木蘭就不會因染風寒而重病,秦瑤君也不會為了救她而委身於揚州客商林厚德,進而隨他到了揚州,更不會識得什麼馮確,被他們如此威逼脅迫……。

“當初病病弱弱的一個小人兒,如今也長大了,該離開娘親,嫁人去了。”秦瑤君說這話時,臉上有一種林木蘭從來沒見過的神氣,像是欣慰,更像是痛苦,“你爹爹現給你謀了個好前程,兒啊,你千萬要記得你爹爹的恩德,將他當親爹爹一樣看待,一輩子都做林家的好女兒,知道了嗎?”

林木蘭還記得,在林厚德帶她去見許同的時候,臉上神色也很奇怪,像是糅合了無奈、惱恨、陰沉等等情緒,那時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回來以後,娘親將前因後果都說給她聽,她才知道林厚德為何會那樣。

他心裏一定也很恨馮確吧?明明是花了大價錢鋪路,要送一個親生女兒入宮的,臨了變成了她這個拖油瓶,又怎麼會不惱恨?

林厚德確實恨透了馮確。不是因為他恬不知恥、謀奪別人幼女——這在他們的圈子裏實屬常事,而是因為馮確竟然將他當成傻子,背地裏使手段逼迫秦瑤君,還敢趁他不在,堂而皇之的登門嚇唬秦瑤君,這就是不將他林厚德放在眼裏了。

人人都以為他林厚德是個重利商賈,女人不過是身邊點綴,高興時哄哄,不高興便丟在一邊,自有更年輕貌美的撲上來,秦瑤君跟了他近十年,都沒被他接回家便是明證。

可是卻沒人知道,他之所以不把秦瑤君接回竹苑,恰恰是為她好,也是他們兩人商量之後的結果。

林厚德總覺得竹苑裏有什麼東西作祟,不然為什麼在外邊時個個嬌美可人的美人,一旦接回家便漸漸面目可憎起來了呢?還有,在外面生下的輝哥能平平安安長到五歲,為什麼竹苑裏除了正妻生下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其他男孩都夭折了呢?

他甚至請過高僧去做法,卻並沒什麼改善,於是林厚德就明白了,作祟的不是鬼神,是人。他自己都因此輕易不肯再回竹苑,又怎麼會把秦瑤君接回去?

秦瑤君人生的美貌,又知書達理,若不是當初落難,怎會委身於他一個商賈?林厚德對她本就有幾分不同,再加上她又給林厚德生了一個惹人喜愛的兒子,林厚德待她自然就多了幾分真心。

這次馮確竟敢如此欺侮秦瑤君,還間接壞了他的事,林厚德面上不顯,心裏卻將馮確記恨上了。過後又得知馮確竟通過白餘一與竹苑那邊的妾室結交,意圖通過正妻之手陷害秦瑤君,使她無路可走,只能把女兒嫁給馮確。林厚德火冒三丈之餘,反而慶幸自己一時心軟答應秦瑤君送木蘭入宮了。

秦瑤君說得對,若是自己送了四娘入宮,對他們母子來說,非但不是幸事,反而可能是禍事。竹苑那邊對他們母子嫉恨已久,若是四娘入宮得寵,到時恐怕連自己也難以保全他們母子了。

林厚德看清事實之餘,又找到白餘一,將自己抓到他把柄的事告訴了他。白餘一一向是個見風使舵的人物,當下便將罪責都推給了馮確,說自己並不知道馮確想做什麼,只是居中牽了個線。

林厚德也不拆穿他,只是要他入股鹽引爭奪,與自己一起引馮確入瓮,幾經謀算之下,終於使得馮確傾家蕩產、落魄而死,這段公案才算了結。

可是這些事卻都已經與林木蘭沒有關係了,她在船上渡過了含淚入眠的第一晚,早上起來,兩隻眼睛不免有些紅腫。

與她同居一室的美人叫陳曉青,也是來自揚州,見林木蘭對着鏡子揉眼睛,便低聲道:“這樣揉會越來越紅的,等會兒我們想辦法要個熟雞蛋來滾一滾,就好啦。”

“是么?”林木蘭轉回頭,見陳曉青身穿丁香色織寶相花紋雲錦褙子,頭髮挽了雙鬟,插戴着一對金梳篦,打扮的清爽乾淨,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她不由露出一絲笑來,“多謝你了。”

陳曉青膚色極白,說話也柔柔軟軟的:“不必客氣。你是叫林木蘭么?是哪一年生人?”

林木蘭回道:“是的,我是戊辰年七月生人,你呢?”

“那姐姐比我大一歲,我是己巳年九月的。”陳曉青立刻換了稱呼,“姐姐昨晚是想家了么?”

林木蘭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頭,應了一聲:“嗯。”

陳曉青抿起唇瓣,輕輕嘆了一聲,道:“其實我也很想家,可是我又不敢哭,怕哭腫了眼睛給人看見。”

林木蘭想到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竟然能忍住不哭,心裏有些佩服,便道:“還是陳妹妹厲害……”話剛說到這裏,外面忽然有人敲門,她忙住了口,看向陳曉青。

陳曉青已經下意識的站了起來,見林木蘭看自己,忙上前幾步,將她也拉了起來。兩人剛剛並排站好,門就被人打開了。

一個身穿海棠紅鳥銜花紋褙子的少女邁步進門:“你們兩個怎麼還不出去?該用早膳啦!呀,木蘭,你眼睛怎麼腫了?昨夜裏偷着哭了是不是?”

“柳姐姐。”林木蘭認得此女正是將園子借給許同的柳群錫之女柳晨,臨行前林厚德告訴她說,已與柳家打好招呼,讓她和柳晨今後彼此照應、互為援助,所以昨日上船之後,林木蘭就一直與柳晨在一起說話,不曾有機會與同屋的陳曉青多談。

柳晨看林木蘭不好意思了,便也不多說她,只道:“你等等。”說完便轉身跑了出去,不一時又扭身回來,遞給她兩個還燙手的熟雞蛋,“快剝了殼敷一敷。”

陳曉青忙接過來幫忙,與柳晨一起幫林木蘭敷好了眼睛,然後才一起去了外面廳中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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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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