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搭訕之道,一字曰厚
受暗含法力的破邪章句一擾,那團濃黑如墨的咒力猛地一抖,還來不及再有什麼變化,一道寒芒已斜掠而過,以極輕巧的弧度將之剖開,咒力受此重創,隨即湮滅。而出劍的紈絝樣的店主,帶着一種猜對了午飯配什麼小菜的口吻愉快地說道:“今天的星座運勢,摩羯座排在第二位,果然很准啊。”
他一手還提着那個看着也足夠分量的矮子,以一種根本不算徵求意見的客套口吻開了腔:“這位河絡矮人客官,我們來打個商量吧。你看是勞煩我親自送你去管理中心,按照‘走私違禁品’的罪名繳納罰款,順便進楊永信教授的治療中心接受電擊式人格矯正輔導呢。還是你先支付一筆星界之門通用點券,幫我彌補一下生意被你打攪的精神損失呢?”
可惜那個矮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司馬鈴身上了:“不可能的,《魂印篇星焚術》裏說過,就是族中的鑄造之女也不可能將囚禁在魂印兵器里的靈魂抽出來!”
“與靈魂有關的學問一向是神秘學的大宗,要破解這類咒術確實不容易。但是抽取這種兵器中的純粹金氣卻很簡單,沒有了物質作為承載,變成無本之木的咒術消滅起來可不要太輕鬆。”不想暴露真實情報的魏野不出聲地在腦補中解答了他的疑問,並附贈有點同情色彩的一句廢話,“這時候是不是該加上一句‘恭喜你,華生,你發現了一個盲點’?”
擺出張地道的嘲諷臉色,魏野一瞥那矮子,再看了眼只剩下個刀柄的那口邪刀,心中卻是沒底了。今天在小蓬瀛路上溜達一圈,自己所見的稀奇古怪的玩意雖多,論成色品質,能趕得上這口邪兵的卻幾乎沒有。雖然事出突然,可自家鈴鐺攝了人家刀中金氣進補,刀上咒術又是被自己念出破邪章句定住的,人家要是硬要咱老魏家賠錢,那真的是再沒道理矇混過去,可是就如今這麼個全副家當都差不多帶在身上的赤貧現狀,可拿啥賠給人家?
新鮮出爐的仙術士在為荷包里屈指可數的銅鈿發愁,然而事情絕不會因為他的一點小算盤就此了結清楚。
掃了眼自從聽到“楊永信”三個字后,精神就有點錯亂傾向的矮子,百鍊清罡的老闆沒趣地把這個傢伙朝地上一丟,朝着司馬鈴走過來。
“刀名秋羅斬,長一尺三寸,重一斤二兩,西域精鐵所鑄。刀成之日,以古法殺生殉刀,再借旁門秘術囚魂鍛鐵,引咒成印,故名魂印之器。”
“每殺一人,即以噬魂之力封魂入鐵,以亡魂怨氣滋養兵器,所以魂印兵器不銹亦不朽。而亡魂與兵器一體,永不得超生,因此被列為星界商會冷兵器類禁止交易的黑市貨。”
一聽到“黑市貨”三個字,掂着袖裏那一小袋散碎銅錢外加一兩塊馬蹄銀的魏野立刻將手放下來了。按照星界冒險者之間不成文的規矩,持有違禁的邪道兵器與魔道法器並不算什麼大事,LHG的營運部門也不會蛋疼無聊到清查冒險者私人持有的這類物品。但是這些只能在黑市流通的違禁品在星界之門完全不受“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之類基礎規則的保護,如果因為持有違禁武器在星界之門內部遇到財產損失,後果也由持有者自己接受。
也就是說,別說是一把名不見經傳的魂印短刀,就算被司馬鈴不小心攝走金氣的是魂印兵器里最惡名昭著的妖槍“猛虎嘯牙”,這矮子也得自認倒霉。至於人家回去以後,會不會拉上一票天驅武士、天羅刺客之類的兄弟追殺叔侄倆到時間和空間的盡頭,得看老魏家的人品了。
當然在那之前,百鍊清罡的魏老闆,這位無論做派還是長相都比魏野更能拉仇恨的本家同宗,估計早被丟進眾星之海里再找不到返回星界之門的次元航路了。
不過很明顯的是,這位頗有西門大官人遺風的魏老闆根本沒有心情考慮那麼久遠而杳不可知的未來,他袖子一抖,長劍脫手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穩穩歸入他腰間懸着的白鱗劍鞘中。秀了這麼一手花俏馭劍手法,他一捋垂在耳畔的修長鬢髮,溫聲開口道:“小妹妹,這手化金銷兵之術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不知道我該怎麼稱呼?”
“誒,是在問我嗎,我是……”
“鄙人魏野,這是我老哥家的二丫頭,隨母姓,老闆你喊她司馬小姐就是。”不着痕迹地插到魏老闆面前,魏野一抬手攬住自家的拖油瓶,很自來熟地截下對方的話頭。
“真是……幸會,我也姓魏,魏文成,就是這百鍊清罡刀劍行的東家。說起來大家五百年前也算一家……”
“嗯,我家祖上世居東萊,是任城魏氏一支,不知道魏老闆仙鄉何處?”
“……天、天津衛。”
“哦,那離我們家鄉實在很遠啊。”只幾句話,魏野臉上就露出了客氣而又不帶誠意的笑容,那意思分明是——想套近乎?等下輩子吧。
客觀地講,疑似西門慶的這位魏老闆的風儀還是不錯的,帶着宋時士大夫般溫良揖讓的風度。然而就算他是貨真價實、金明池唱出的大宋進士,也很難引起同樣是文科系出身的魏野的認同,說不定還會把隔閡的等級再提高好幾個級別。
不過這點小挫折對魏文成來說不算什麼,他略一停頓,就做了個請的手勢:
“總之,方才還是多虧了兩位伸出援手,還請兩位到我店裏喝杯茶如何?”
“那就卻之不恭了。”魏野以那種虛偽得挑不出錯的客套語氣回答道。
這樣的場面如果在三流肥皂劇里該如何表現呢?年輕有為的富家少爺和敢打敢拼的職場新人命運的邂逅,還附帶不解風情的絕版型電燈泡大舅哥一個?哦,比那還糟,某個小鬍子的仙術士基本可以算半個岳父那一掛的關底boss了。
還屬於很難找到攻略、連劇情殺都沒有的那種關底boss。
……
百鍊清罡刀劍行就像風月堂雜貨鋪一樣,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對兵器行的認知:呼哧呼哧作響如肺癆晚期病人一樣的風箱、頭上扎着白布條滿身油汗的光膀子鐵匠、空氣里到處是不可逃避的熱浪和雜音、灼熱到由紅變白的鐵胎伸進冷水裏的滋滋聲簡直不比春天的貓抓玻璃窗的聲音更悅耳一些……沒有,沒有煉鐵的高爐、沒有皮膚黝黑的鐵匠、沒火沒柴連煤灰都找不到。
這更像是個私人武器收藏室,高分子玻璃展示櫃裏擺放着各種各樣的劍,比如奧斯曼帝國的馬穆盧克奴隸軍官的象牙鞘微彎劍、印度密教瑜伽士用以作法的三鈷杵柄的三昧耶真言劍、一度流行於歐洲宮廷的威尼斯嵌寶石的貴族短劍、形制稍顯古樸又不掩其中煞意的古羅馬士兵劍。似乎為了證明這刀劍行對刀具並沒有什麼歧視,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隨便丟着幾把鬼頭刀、繯首刀、馬刀、倭刀、菜刀,總算是讓這家刀劍行名副其實了些。
會客室就在陳列室邊上,主客身下是太湖石鏤刻的石墩,身前是太湖石鏤刻的茶桌,湘竹編的茶案上淡茶色的湘妃淚痕點點,正好襯出茶案上那套建溪兔毫甌的釉里銀毫之妙。便是一旁小茶爐上的壺,也用的是一隻油滴釉的建窯黑瓷壺,恰好和茶具配成一套。
旁人或許不知,魏野這種在古書間打滾良久、就差被書砸死的前失業民俗學家卻很清楚,建溪窯是宋時供御的窯口,所產的黑釉兔毫盞向來是宋人分茶時的首選瓷器。蘇軾所謂“勿驚午盞兔毛斑,打出春瓮鵝兒酒”,就說的是這建溪窯兔毫盞,就是以奢靡著稱的徽宗趙佶,也喜歡以惠山泉、建溪盞、太平嘉瑞茶賞賜權貴寵臣。就是那看着有些粗笨的油滴釉水壺,在東面那個總不肯安分的島國上,也是被當作“非人力所能及的曜變至寶”,珍而重之地當國寶供起來的。
雖然古董文玩對星界冒險者而言不算稀罕物事,但這麼一套宋時供御的建溪瓷還是不大好入手的貴价貨,莫非這些開店的坐商生意就這麼好賺?沉默地看着魏文成碾開小鳳團茶餅,瞅着一線滾水激在茶膏上,泛出如雪的白沫,好在魏野沒見到這位刀劍行老闆玩什麼“晴窗細乳戲分茶”的引茶沫為書畫的士大夫把戲,否則就真有了種亂入《紅樓夢》之類娘兒般頹廢貴族小圈子的錯覺。
所謂的茶藝,或者自吹自擂的茶道,無非就是以這種考究又瑣碎的小技巧、小手段來烘托來寄託貴族高門那打發時光的閑雅趣味,或者像隔海的東面鄰國那樣更無聊一點,添上一點宗教儀軌進去,營造更加虛幻的莊嚴儀式感。文藝青年或文藝女青年,玩這種小資的遊戲的時候,當然不是單純的顯擺,更主要的目的還是泡妹子或漢子。
而下頜蓄着一點略帶匪氣的小鬍子的仙術士,明顯不是百鍊清罡刀劍行老闆的攻略目標。
看着自家鈴鐺興緻勃勃地端着兔毫甌,和魏文成從建溪瓷器一路談到了武夷山頂那棵雷擊大紅袍,魏野無奈地一嘖舌,打斷了有關“福建哪個地方的泉水最合泡烏龍茶”的茶藝討論,而把話題引到了魏文成的正職上:
“魏老闆,你茶室里的這口劍是什麼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