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童唯安面上不動聲色,但毛毯下交握的雙手還是尷尬的微微動了動,最後禮貌的笑道:“您誤會了,我們只不過……是老相識。”
許承則推着輪椅的手緩緩收緊了些,眸色暗沉。
“哦?”對方在面前年輕男女變幻莫測的神色中瞭然的斂眸,歷經風霜的臉上笑意慈祥,“上年紀了,如果說錯了什麼話小姑娘不要見怪。”
童唯安只是笑着搖搖頭。
對面推輪椅的老人彎下腰在婦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轉身走向了身後的住院部大樓。童唯安見她的目光一直看着老人走遠的方向,一顆心彷彿被明媚的暖陽緊緊包裹住了,神色也漸漸柔和起來:“您和老伴兒感情真好。”
輪椅正對着的大片黑麥草坪上,沈嘉昱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兩個人的目光,她笑了笑,和童唯安閑聊起來。
此時恰逢許承則的電話響起來,他走遠了些接聽,面無表情的處理着電話那頭報告的事務。對方看了一眼遠處的許承則,目光又重新回到童唯安身上:“小姑娘心情不好?”
童唯安這兩年一直被童玉嘮叨是大齡剩女,此時被稱作“小姑娘”,她在已互相簡單介紹過、讓她稱呼自己為蓁姨的婦人面前,倒越發不好意思起來:“我再過幾個月都要滿二十八歲了,您還叫我小姑娘。”
對方自然看得清她面上的羞赧,笑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孩子都已經生了三個了。”她再次看向許承則,“他雖然一直在講電話,但視線卻幾乎從沒有從你身上移開過。”
見童唯安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她兀自笑着喟嘆出聲:“現在的年輕人,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
她說著,目光漸漸悠遠起來,似乎沉浸在了某些回憶里,唇邊的笑容也似乎沾染上了無盡的滄桑。
許承則接完電話回過身來,遠處童唯安和白髮的婦人並肩坐着,神情里是難得的溫婉笑意。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竟然出人意料的合拍。童唯安靜靜的聽蓁姨講述過去日子,那些生活中的艱難,和艱難里細碎的快樂。但她聽到一半漸漸聽出端倪,雖然自知冒昧,但想到剛剛兩個老人帶給她關於相攜白首的唏噓感受,到底還是忍不住斟酌着措辭問道:“蓁姨,剛剛的……難道不是您的……”
她終究是沒有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蓁姨對此毫不在意,只是和她對視一眼,笑了笑:“他……算是我哥哥吧。”
童唯安微微一愣。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早逝,被他父母收養了。”蓁姨笑着說道。
童唯安卻只覺得不解,剛剛兩個人的神情她並沒有看錯,那分明……
“養父母待我像親生的一樣,我和他也從小就要好,”蓁姨想起當初,笑容里依稀還帶着少年時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但是良久之後,就不自覺的多了幾分茫然,“可後來有算命先生說我八字不好,命硬,上克父母下克丈夫,他倒是不信的,可養父母卻不許他娶我。”
這些在童唯安聽來,覺得和自己的生活幾乎比那些狗血婆媳劇更遙遠,她沉默許久,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那……然後呢?”
蓁姨回過神來,笑了笑:“然後?哪裏還會有什麼然後,有幾個人能抵得過生身父母以死相逼呢?然後他就聽話了啊……”
“……”
童唯安動了動唇,卻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
“再後來,我一賭氣遠嫁到了南方,在養父母過世之後改名換姓,徹底和這邊斷了聯繫。不過也許當時算命先生的話是對的,我第三個孩子剛出生不久,丈夫就病死了。“蓁姨蒼老的聲音響起來,“我一個人帶着孩子過了很多年,可誰知道他前幾年到底還是輾轉找上了門,說他這些年一直都想着我,沒有結過婚。”
至此,童唯安才終於把他們的故事聽出了一個大概輪廓,可她對此不知該作何評價,只覺得一口悶氣堵在心口,似乎有很多話,可一時之間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於是兩個人之間,就這麼各懷心事的沉默了下來。
良久,看着遠處的老人拿了條更厚的毯子朝這邊走來,而蓁姨在看着他的時候,目光依舊溫柔。她似乎能猜到童唯安想說什麼,輕聲說道:“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還愛他,但其實等你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就明白了……什麼愛啊恨啊,早就不那麼重要了。”
老人走過來,把厚毛毯幫蓁姨蓋在腿上,很是細心妥貼的樣子,低聲問道:“今天出來很久了,也該累了吧,我們回去嗎?”
蓁姨輕輕點點頭,離開前看着童唯安笑道:“小姑娘,什麼事都想開些,把握住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我住在十五樓1509病房,如果哪天想聊天了,就過去找我。”
童唯安乖順的答應着,直到看着兩個發白如雪的老人漸漸走遠,許久都沒有收回視線。
“乾媽,我們要不要也回去?”
對兩個人的話始終似懂非懂的沈嘉昱出聲問道,童唯安這才徹底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許承則已經在她輪椅前蹲下身來。
許承則幫她整理了一下腿上的毯子,看着她的時候神情雖然依舊淡漠,但眼底卻閃着隱約的溫柔:“會不會等幾十年後我們都老了,你還是這麼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對我,我仍追在你後面,能幫你推輪椅就覺得滿足。”
童唯安覺得他對於未來的所謂“憧憬”已經到了近乎可笑的地步,還沒來得及開口,沈嘉昱已經神色認真的看向許承則:“我到時候可以照顧我乾媽,許叔叔你到時候找人幫自己推輪椅就好了。”
童唯安險些笑出聲來,低頭掩飾似的咳嗽幾聲,許承則從一瞬間的錯愕中回過神來,看着沈嘉昱小小的身影,臉色越發複雜起來。
兩天後的一大早,許承則處理完公司一些比較要緊的事之後趕到的童唯安病房,彼時童唯安剛剛坐上輪椅準備出門。許承則依舊只需一個眼神就自然而然的取代了林微澄,推着她出了門。
許承則推着童唯安到了十五樓1509病房門前,他上前輕輕敲了敲門,原本並沒有關嚴的房門因他的動作徹底敞開。
“蓁姨?”童唯安一面禮貌的出聲詢問,一面朝裏面看去。而她眼前偌大的病房裏,曾經推輪椅的老人正坐在空空蕩蕩的病床上,沉默的整理着床頭的一些書稿。
童唯安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
老人見他們進門,卻似乎並不意外的樣子,輕輕笑道:“小姑娘來啦?她那次回病房的路上還說和你投緣的很,你一定會來找她聊天的。”
許承則把童唯安推進去,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的沉默。
老人把手邊的一本書遞給她:“她說如果你來了,就把這本書送給你,她自己寫的。”說著,又忍不住無奈的笑起來,“她這個人啊……從小就喜歡胡寫亂畫,這次直到住院前,還是不肯老老實實休息。”
明明是萍水相逢,可此時童唯安的心裏卻一陣疼痛:“蓁姨她……”
“昨天晚上夢裏走的,沒受什麼苦。”
看着老人再次沉默下來,繼續整理着床頭的書稿,童唯安低下頭翻開手中名為《歲月無聲》的書,扉頁上有端端正正的楷書籤名:葉蓁蓁。
許承則和童唯安的離開並未讓老人停止手上的動作,他把床頭有些散亂的書稿一頁頁仔細小心的整理好,整整齊齊的放到一旁的床頭柜上。
做完了這一切,他靜靜看着眼前空空蕩蕩的病房,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忍不住抬手捂住眼睛,淚水沿着指縫無聲的滑落下來。
“時間的最大殘忍,大概就是罔顧人們的意願逕自向前吧。
我們漸漸老去,烏黑的頭髮漸漸被歲月染上冰冷的霜雪,曾經攤開后筆直的指節,如今已經蜷曲成了枯木一般的模樣。我們開始記不清鑰匙究竟是放在茶几上還是書桌的第一個抽屜里,直到蹣跚着找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之後,才驀然想起它明明在不久前就已經被自己揣進了口袋。
那些往事呢?
我們曾經被呵護,被欺騙,被憎惡也被寬恕,那些銘心刻骨的喜悅和疼痛,對所愛之人無限度的付出與索取,被俗世生活的霜刀雪劍所迫,經歷的種種艱辛與苦難……所有的愛與恨,早已經成為了腦海中可以不帶絲毫情緒去講述的微末記憶,隨着時鐘的滴答作響漸漸褪色,唯剩下一個身影,在一片晦暗的前塵中發出光亮,照亮我們通往死亡的、那段不再遙不可及的旅程。
大多的恨追根溯源,無非是愛。
清風拂過麥田,溪水穿行過山澗,成群遷徙的候鳥悄無聲息的掠過天空……世間萬物的成長消亡皆有跡可循,可究竟是短暫相識里的一見傾心,抑或悠長歲月中的念念不忘——最初的最初,我們到底為什麼會愛上一個人?
也許,這將是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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