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端午大宴
成排上百盞燈籠已經被挑起,無人經過的地方還放着一個個一人高的九頭燭台,上面點著兒臂粗細的巨燭,照得暮色中的慈寧宮猶如白晝。
大宴的桌椅几案擺了四排,左右各兩排,左面兩排安排給皇后、徐惠妃等各位後宮妃嬪,位份高的坐在前面一排,位份低的便坐在後面。
右面兩排安排給幾位郡王和他們的家人。大郡王海康郡王雖在邊境沒有回宮,其家中的夫人、側夫人與三個兒女,都來赴宴了。
二郡王恩平郡王尚未娶親,卻也帶着兩個年輕女子,不知是侍妾,還是家中的弟妹。
三郡王普安郡王只有一位夫人,我早在數年前就知道的,卻還是第一次看見。
遠遠地看不清楚模樣,但也覺得打扮地端莊大方,舉止又很是斯文。四郡王永寧郡王與五郡王郁林郡王都是獨坐一席。
他們身後的席次上,倒是都坐着幾個年紀不大的男女,或許是他們本家的親人也未可知。
居中最上面自然是太后的席位,席前的案幾,不必說是數目最多的。進宮一個多月未能見到皇上,內心還是有些好奇,我大宋朝當今的天子,宋室南渡后因緣際會登上皇位的康王,卻不知是何等模樣。
而他,也是斷送了我父親一生的昏君。一個不算高的檯子正對着太后的席位在另一端搭起,便是為了歌舞而用。
檯子後面與左右,大約隔了兩三丈的空地遠近,一早便有人打上了帷幕,起一個阻攔的作用,因為太后許了宮中的人前來觀看熱鬧,所以這三道帷幕都只有三尺來高。
帷幕之後,早已經站了許多宮人,雖然不敢大聲說話,卻也都忍不住興奮地竊竊私語。
宮人們的衣服也大都是簇新的,雖然他們在宴會上並沒有職司,站在這帷幕外面甚至不會被誰發現,但換了新衣,似乎自己更能溶入這一片歡騰的節日一般。
我與墨鴒站在人後,並不趕着往前擁擠。但看着許許多多宮人們踴躍歡喜的樣子,心中卻不由得暗暗感嘆,黃公公選了這個時候,果真是極厲害的一着。
我站在眾人之後,目光在太后的席后掃視,不久便看見黃公公帶着幾個內侍守在那裏,神色間甚是恭謹。
細樂聲越發歡快了起來,想來是大宴開始的吉時就要到了。燭光籠罩下,宴席上的金杯銀盞都散發著光輝,一色相同裝束的宮女們穿梭着前去斟酒。
音樂忽然高亢,眾人都齊齊站了起來,對着太後行禮。太后呵呵而笑,免了眾人的禮,甚是開心。
我們這些站在帷幕之外的宮女內侍們,也都行下了禮去,雖然太后定然看不見。
太后舉起一直似是墨玉雕成的杯子,笑道:“我素不飲酒,今晚以茶代酒,大家都幹了吧。”眾人都紛紛舉杯。
見眾人都飲了,太后愈發喜悅,朝着一邊的內侍點了點頭,那內侍朗聲叫道:“開席!”音樂聲中,一隊隊宮女魚貫而入,手中端着的都是一色木質大盤,裏面有幾種顏色各異的水果。
有內侍高聲唱道:“繡花高飣八果壘!”細白磁盤盛着紅橙黃白綠各色果子被擺上了個人的席次,宮女卻並不給眾人擺箸。
墨鴒睜着大眼睛,看得索然無味的樣子。我在她耳邊低聲道:“所謂的八果壘,是八樣時新的果子,都是從各處進貢而來的,香氣撲鼻,又雕了花紋在外面,聞之令人食慾大開,看起來也賞心悅目,卻不是讓人吃的。”墨鴒眼中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卻也並不多話,只低聲問道:“走不走?”
“現在走,有點扎眼了。”我亦低聲道:“等頭兩道菜完了再過去了。”皇后對太后道:“這白花木瓜是大理國進貢的,清香撲鼻,前日送到慈寧宮中給娘娘擺放,不知娘娘喜不喜歡?”太後點了點頭:“那氣味果真是好的。”徐惠妃亦忙笑道:“這佛手柑是嶺南象郡的,初聞起來氣味幽微,卻是最能經久不散的。”
“嶺南山水溫柔之地,生出來的東西,自然不比尋常。嶺南之地的人,也多是靈秀之輩,正可謂是人傑地靈。”太后微笑道:“我記得惠妃你便是嶺南人。”徐惠妃更笑道:“娘娘好記性!只是奴家生來粗笨,倒辜負了娘娘這句人傑地靈了。”太后呵呵笑道:“惠妃可是過謙了。我還記得前年你的甥女進宮來過,好個模樣,如今長大了兩三歲,只怕更是好看了。”
“想必如此,奴家也是兩年多沒見了。”惠妃道。
“不妨,過了節便修書信,讓她再這兩個月趕進宮來看看。過了七月,天氣涼了,進宮也可以住下一陣子。”太后含笑而語,眼光卻是看向了二郡王趙伯玖。
徐惠妃與皇后相顧一笑,忙對太后道:“這個容易,奴家隨後便照辦。”潘婉儀心情也甚好,給太后說這個是黔陽的冰糖橙,那個是河朔的鵝梨,又是這個是寧波的榠楂,那個是宣稱的乳梨。
太后對潘氏的神色倒也和悅,甚至還有些喜歡的樣子,並且依言一樣一樣賞玩。
我遠遠地聽着,心中卻越來越不是滋味。這些鮮果,看起來都非應時的果子,又沒有一樣是這臨安附近所產,皆是不遠百里千里從別處運來的,但是這樣一盤果子,便不知道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可嘆宮中的生活,竟是這般奢華靡費。太后頓了一頓,又道:“這石榴是白花玉石籽的安石榴罷?”微笑:“娘娘果真好眼力!這是從懷遠進貢來的白花玉石籽。”太后微微一笑,卻又跟着嘆道:“白花玉石籽聞起來氣息倒是好的,只可惜賞玩起來,缺了些顏色,不如紅籽石榴可喜。連石榴皮也少了顏色。”說著似是悠悠出神:“記得當年的河陰石榴……”河陰石榴?
我的心中一怔。最好的河陰石榴生長在中原地區黃河邊上,可是如今,那裏卻早已經不是大宋的領地了。
我在金國王爺完顏雍的別院中避難的時候,卻曾有幸見過河陰石榴,石榴皮便是鮮紅的顏色,而石榴籽更是一顆顆猶如紅寶石一樣,晶瑩剔透,鮮艷潤澤。
可惜當年那滔滔黃河,早已經不流經如今的大宋境內了。太后出神的片刻,席間靜悄悄的,頃刻,太后回過神來。
內侍方才喊道:“縷金香葯十樣!”這次的菜色不似第一道那般,每一樣果子都是極大的個頭,且又雕鏤精細。
這一次的菜色,是十樣香花或者香料拼成的一盤,比如桂花、冰片等物,一簇簇香花雖然小巧,卻勝在顏色各異,擺放精雅。
謝府未曾沒落之前,爹爹的官職也算不低,但身為文官,一生清正廉明,家中也只是略享富貴。
這些精緻的菜色,我也只是偶然嘗過一些,只知道這兩道菜是大宴會開始前慣例的
“看果”,一者重在花色,一者重在香氣,為的是醒脾開胃,增加食慾。
只是今日所見,卻儘是我不曾知道的,單單看那般精緻的模樣,不必聞到香氣,便知道其珍貴了。
看熱鬧的宮女們雖然不敢大聲說話議論,卻也在低聲嘖嘖。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拉一拉墨鴒的衣袖,與她一起退了出來。
夜色漸深,走出慈寧宮,燈光便不再那般明亮了。腳下越走越是昏暗,樂器的聲音也漸漸隱退下去。
道路越走越是幽靜,越走越是黑暗,然而走近冷香閣后,卻隱約有燈光透過冷香閣外的幾排稀稀落落的樹木漏了出來。
冷香閣平日裏並沒有什麼燈火,那日我第一次來,若非墨鴒攀上樹枝向裏面張了張,看到園子裏面有些微光亮,我差點便以為這裏面是沒有人的。
今晚這個時候,這裏又怎麼會有燈光透出來?自然,是黃公公安排下的人來了。
我擔心的倒不是他們明目張胆地在這裏,只怕他們藉著蕙兒的名義將我引到了這裏,卻不露面,暗中使什麼手段,那倒是讓人難防的。
我對墨鴒點了點頭,慢慢朝着冷香閣走去。我早在過來的路上就告訴了墨鴒,遇到什麼人,就說是隨便出來走走,無意間走到這裏的。
漸漸走近,我與墨鴒隱在兩株樹后。尚未看見蕙兒,我與墨鴒同時出去,若是被趕走,倒不好再行事了。
冷香閣外點着兩隻燈籠,便是方才看到的燈光。我左右顧盼,卻不見有人在附近。
我低聲問道:“附近有人藏着嗎?”墨鴒凝神片刻,對我搖了搖頭。我道:“再等等。”沒有人往冷香閣走來,冷香閣里也沒有聲息。
我不由得有些慌了,難道黃公公騙了我大宴的時候趕過來,卻事實上,早在今天白天的時候,就已經對蕙兒下手了嗎?
我對着墨鴒點了點頭,示意她不要動,我則獨自走了出去。伸手輕叩冷香閣的門,萬籟俱寂中篤篤篤的敲門聲,讓我不由得渾身感到一股冷意。
五月份的天氣,頭頂還懸着兩盞燈籠,我卻猶似身處在漆黑的冬夜裏一般。
搖晃的燈影照着
“冷香閣”這三個斑斑駁駁的字,寒冷之外,更讓我心生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