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一抔雪
走的近了,她才發覺,錦衣衛的步伐有些奇怪,朝他罩甲下擺看去,才見到左邊罩甲之下的深色布料緊緊地貼着他的膝蓋。膝蓋處還有一絲尚未化掉的白雪,泛着冰冷的殷紅色。
秦忘知道她在跟着自己。一個弱不禁風的高門千金。從她被劫持開始,她沒有哭鬧,甚至總是很快地冷靜下來。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但是他實在好奇,究竟她知不知道,雪谷一封,不論出得去出不去,她都只有死路一條了。
想到這裏,他嘴角一彎。他的前方是幾塊堆積在一處的岩石,他用佩劍粗粗掃去岩石表面的雪。然後一揮衣擺,就地坐了下去。
顧姮見他忽然停下,又尋了一處地方坐下來,一動不動,若非他白刃在手,眼底的陰霾與殺氣還未散去,她大概會想去探一探他的呼吸。她知道他不想和自己說話,看他對父親的態度就能看出,他甚至很不屑他們。他對自己這麼愛答不理,她沒必要多此一舉去提醒他他的腿傷。
顧姮沒有像他一樣坐着,她開始以秦忘為中心,將雪谷的各個方向都觀察了一遍。她的體力不濟,無法走的遠,而且雪谷地勢平緩,只要走出一段距離,就可以把附近三丈內的景物盡收眼底。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呼出的氣化為淺淺的白霧,可是雪谷中除了雪還是雪。白茫茫的一片,令人心生畏懼與絕望。
被趙倉抓走的時候,顧姮本在馬車內休息,一路奔波,因為逃命和恐懼,她一時竟沒察覺到自己不過是穿了一套蘭色棉緞襖裙。此刻,心中無措更甚,便覺出刺骨冷意來。往回程走去,見疤臉錦衣衛仍巋然不動,臉上了也有了血色,彷彿這冰天雪地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顧姮咬了咬唇,心中升起一個念頭,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轉向不遠處那王復的屍體。
他身上是一件尋常藏藍色棉佈道袍,左臂昨晚被秦忘削去,道袍的左袖便也被齊齊削去。道袍常服外罩着一件銀鼠對襟披風。披風常服,原不像是亡命之徒。此前聽月菱說,錦衣衛是追着大同的叛將南下的,如果眼前這些人就是他們——趙倉的確像是得了消息的人,一身的勁裝便服。那這個屍首分離的人,卻彷彿是臨時摻和進去的。
顧姮心裏想着這些事情,人已走到了屍體身邊。
她掩下心中噁心與恐怖,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再睜開眼睛已不見之前的情緒。
秦忘稍稍側了側腦袋,因為他看到顧姮動手脫去了王復的銀鼠披風。
披風上還有男人生前的汗水與體味,顧姮心中雖有排斥,卻仍是拿到了身邊。她也沒立即穿上,而是將男人的屍首拼湊回去,然後站在原地,又默念了一段什麼話。虔誠地念完,顧姮猶豫了片刻,便拿起男人的大刀。這大刀上不知沾過多少人的鮮血,但此刻沒有一點血污。清冷的刀身逆着光,顧姮用它將邊上的雪推到男人的屍體上。
埋好男人的屍體后,顧姮所有的體力都用完了,她穿上那件披風,猶豫了一會兒,並不丟開手裏的大刀,踉踉蹌蹌地來到秦忘的身邊。她靠着岩石坐下,說:“我和這個人,在昨天之前甚至不認識,卻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不得不你死我活。我如今為保命,又取他披風禦寒,一段《往生咒》,一抔白雪做黃土,算是還他恩情。”
她知道秦忘不會回答她,可是她就是想說話。說話了,就會忘記那凍僵的腦袋捧在手裏的感覺,大概會暫時不那麼軟弱。可是,出乎她的預料,坐在岩石上的男人說話了,聲音比冰雪還冷:“人都死了,何必惺惺作態?偽善之極。”
莫說比這難聽的話,顧姮都聽過,就是此刻,有個人說話,她會覺得不那麼茫然,那麼,這麼人這個時候說什麼話都不重要了。她也不做解釋,人死萬事空,再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但若是什麼都不做,她會對不住自己的本心。
“校尉大人,不知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秦忘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顧姮,許是沒料到受了自己那般的言語侮辱,她還能這麼平靜地和他說話。她就坐在自己身下的岩石底下,即便裹着那比她大出二倍有餘的銀鼠披風,仍是有弱不禁風之態,彷彿有不足之處。因昨夜趙倉挾持了她來已是夜深,她一頭潑墨的長發並未如尋常日子裏精細梳理過,只用一根碧綠色尾部雕成雲紋的玉簪子綰了一個簡單的髮髻。她說話之時,便稍稍垂了腦袋,雪白的尖下巴稍稍抵在銀鼠毛上,因這動作,也露出了脖子上一截蘭色的棉緞襖子。一個言語間端正作態,通體清雅的大家閨秀。也是這樣的女人,竟在看過自己的手段之後依舊能和自己侃侃而談,為了保命,甚至壯着膽子去扒死人的披風。
彷彿和他印象中的高門千金不同。
“等。”
等了許久,顧姮聽到他開口。極淺的一個字,很快就隨風而逝。等什麼?顧姮很快明白,這個雪谷中,還有另外一個人——趙倉。如果說,這風雪對秦忘暫時造不成太大的威脅,那麼,對同樣是習武之人的趙倉來說,只怕也是如此。顧姮將手裏的大刀握的更緊了一些,警惕地看着四周。
秦忘注意到了她的動作,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昨日劫持小女子的人可是昔日大同守將?”顧姮又問。
秦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女子心思真是縝密,從一開始藉著王復的事情和他說話,再問他接下來的計劃,只聽了一個字就猜出了他計劃的第一步,很顯然,她清楚憑她自身無法在這雪谷里生存下來,所以,她要潛移默化地將彼此化為同一陣營。一個幫助不到他,有可能還會拖累他的女人,卻也是一個家世、修養與姿色皆上等的女人。秦忘嘴角一彎。
顧姮知道秦忘在看她,從許久之前就在看,帶着打量和審視。這讓顧姮有一種被看穿的窘迫感,這時得不到秦忘的回復,她卻也是篤定了心中的想法。她的父親是京中的文官,能認識他並且結怨的武人,很可能是朝中的人。而被錦衣衛追殺,又恰巧南下,只可能是大同的判將。
兩人同時沉默着,空闊的雪谷便又只剩下了呼嘯的寒風。
秦忘在等趙倉,而顧姮也在等,他們都知道不會等太久。雖然趙倉是習武之人,但體力到底有限,不可能長久地躲在大雪之下。
果然,只聽前方一道巨響,那趙倉凝着掌力擊在顧姮二人面前的雪上,雪花四揚,一時竟迷了二人的視線。待雪花息下,兩人眼前清明,那趙倉已不知了去向。秦忘並沒有去追的意思,趙倉一走,他便站起來,朝雪谷更深處走去。
他的腿原本就受了傷,因不曾及時包紮,此刻鮮紅沿着小腿留下來,透入那雙黑色的皂靴里,零星地滲在雪上。顧姮見那趙倉不在,方開口道:“校尉大人,小女子身上有治外傷的聖葯。”
秦忘瞥了她一眼,道:“先行找到避雪之處。”
聽他語氣,顯然是要帶自己同行,顧姮鬆了一口氣,道:“適才我在附近看過,並未見到可以避雪的地方。興許要去更遠一些的地方。”
再遠一些,就有幾株軀幹挺拔、枝葉卻極少的樹木。
秦忘腳下的血越流越多,漸漸地,地上的血跡也越來越明顯。顧姮見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彷彿受了腿傷的人並非是他,她略一思忖便也開口了:“校尉大人,可要小女子攙着你?”
“好呀。”秦忘停下步子,隨意展開雙臂,眉眼帶着不明的笑,劍眉星目,若非額前的疤痕隨着極淺的笑意猙獰地動了一動,合該是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顧姮輕蹙眉頭,只因秦忘這番動作,她若是去攙扶了,彷彿是投懷送抱一般。然話已經說了,也沒有理由看着秦忘一步一個血腳印。她斂去眼底不滿,笑的恰到好處:“大人給小女子一隻手臂即可。”
說罷,也不等秦忘回答,上前穩穩地扶着他的小臂。
秦忘也不客氣,將絕大部分的重量都壓在了顧姮的手上。顧姮一手尚且拿着大刀,哪裏經得起秦忘這刻意的依靠?腳下一軟,險險地朝一旁倒去。只是人沒有倒下,因為秦忘一手攬主了她的腰。
“小娘子扶穩了。”
他的手長,將人帶起的時候,彷彿是抱了她在懷裏一般。
顧姮薄面一紅,輕巧地退出了他的臂彎,溫言道:“小女子曾攙扶家中祖母,自來穩妥,一時又只惦記着大人的傷勢,反而忘記了大人的身份。倒是小女子不自量力了。不如,小女子為大人撿根木柴來?”
“這裏除了你我再無第三個人,你一番解釋,做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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