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朱成碧
“我們老爺是禮部尚書顧正德顧大人!”李嬤嬤的腦袋叩在雪地上,雪地立時便陷下一個圓圓的淺坑,她嘴裏對那為首的錦衣衛小旗官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們家大娘子,老奴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小旗官嘴角一勾,拿佩劍摳弄自己的指甲,說道:“我要你一個老婆子有什麼用。不過,救你們家的大娘子也是易事,只是,兄弟們的辛苦費……”
“辛、辛……哦哦!老奴曉得!老奴曉得!只要您救出大娘子,什麼都好商量。”
李嬤嬤還要叩首,卻被一旁的年輕校尉扶了起來,他說:“老人家你先起來,人命關天,我們不會不管的。”眼看小旗官面露不悅,年輕校尉趕緊對他賠笑道,“頭兒,你看咱們是不是先去抓人?趙倉可是督主要的人,雖然有秦大哥追上去了,但這萬一讓人給逃了,咱們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旗官嘿嘿冷笑幾聲,瞪了年輕校尉一眼,啐了一口,方對李嬤嬤道:“記住你剛剛的話!”說罷,大概也是十分忌憚東廠廠公,手一揮,率着眾人闖入風雪裏,沒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月菱趕緊上前攙好李嬤嬤,道:“嬤嬤,這群人真的能救回大娘子嗎?我怎麼覺得這帶頭的人不怎麼中用。”
李嬤嬤念着佛號,並沒有回答月菱,喃喃道:“佛祖保佑大娘子平安無事……”
她嘴裏念叨的顧姮此刻吃了一嘴的風雪,被那錦衣衛追殺的趙倉挾在腋下,茫無目的地往大環山深處去了,趙倉身後的錦衣衛追的很緊,甚至還迫停趙倉,幾番交上手。趙倉漸漸無力,嘴裏罵了一聲臟,大手提起顧姮的後頸就往一旁甩開。顧姮一頭埋進了雪裏,結結實實吃了地上的冰雪。不管兩眼迷糊,腦袋發暈,顧姮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站起來,那廂錦衣衛追上了趙倉二人,三人纏鬥在一處。錦衣衛身形稍定,顧姮見他頭戴赤金色圓形頭盔,身穿金色罩甲,儼然是一名錦衣衛校尉。
概因她幼時,張家夫婦常來看她。有時也接了她去張家玩耍。張家伯伯彼時尚是錦衣衛百戶,家中往來也有許多部下。顧姮彼時雖年歲尚小,但見的多了,也就記住了那些錦衣衛的品級與相應的着裝。
她一邊迅速地打量地形,他們身處大環山的一處雪谷,雪谷的出口堵着趙倉等人,她若想遠離趙倉二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雪谷深處躲去。一邊心中又在想,即便遠在蘇州,深在閨閣,卻也時常聽人支支吾吾地提起錦衣衛。民心如此不安,只怕當今又效仿先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重開詔獄,緹綺四齣。錦衣衛要抓的人許多是無辜的,但也有一些是罪大惡極的。不論這趙倉是屬於哪類人,都是想要自己命的人。眼前的錦衣衛不知是好是歹,可顧姮心中祈禱的是,此人能順利拿下趙倉二人。
雪中連跑帶走地行了二三丈,顧姮的額前已冒出了涔涔冷汗。而身後的刀劍聲響不斷,迫使着顧姮不得不繼續走下去。她只覺得走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一塊巨大的結滿冰霜的岩石,因攏着衣襟,悄悄躲在石頭后,只探出一個腦袋看趙倉那邊的情勢。
但見趙倉不知何時竟與那錦衣衛比起掌力,一旁的王復便舉着大刀意欲朝疤臉錦衣衛的後背砍去!顧姮發出一聲驚呼,還來不及提醒這個冷冰冰的錦衣衛,便見那刀尚未落下,反而是往後連人帶刀被錦衣衛一掌劈向了雪谷深處!王復落下的地方距離顧姮藏身之處並不遠,顧姮見他面目猙獰,唯一的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片刻就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顧姮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發出丁點兒聲響。
與此同時,忽聽一陣巨大響動!正是錦衣衛與趙倉二人收了掌力,偏餘力盡數擊在兩人身後的萬仞雪壁之上,俄頃一道巨響自天際傳來,轟轟烈烈直擊雪谷深處而來,彷彿鐵騎錚錚,千軍萬馬。顧姮雖幼居江南,但顧太太留下的書中不乏山河水志,再聯想起月菱說的“雪崩”之事,她立即就想到了這是怎麼回事,一時也不敢大聲提醒那錦衣衛,唯恐加快大雪傾塌之勢,只能顧着自己拼盡全力再往雪谷深處跑去!
轟隆聲方過,上空便有一陣白霧灑下,恍然如白晝!雪谷口的二人皆欲離開這危險的地方,卻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想將彼此葬身雪中,一時難捨難分,錦衣衛正遏制了趙倉命門,卻見大雪轟然塌下,完全阻斷了出谷的路!其來勢洶洶,可怕之極,錦衣衛只能先行放開那趙倉,自己腳下運足了內力,疾速往雪谷內飛來,那趙倉見狀,也跟着錦衣衛往雪谷中來。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萬馬奔騰般的聲音漸漸消了下去,顧姮喘着粗氣回頭,那剛剛靜止的白雪正挨着自己的腳後跟——再晚一步,她便要被大雪埋住。她怔怔地抬起頭,眼前的雪已堆積成山,高達千仞,完全阻斷了來時之路。
大雪不知是何時停的,此時東方泛白的天空月淡星疏。
白茫茫的雪谷里,彷彿只剩下腳下方寸天地。在這方寸之間,只余她一人煢煢**。
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雪中伸出一隻大手,緊緊握住了她的腳腕。
她早已虛脫,受此驚嚇,立時渾身疲軟,跌坐在地上。那手卻絲毫不放鬆,力道之大,逐漸令因酷寒而失去部分知覺的顧姮吃疼。她兩手撐在雪地上,抓了一把冰冷的積雪在手,然後輕輕用手撫開那人手背上的雪。積雪散開,便露出了赤金色的罩甲衣袖。
——是那個錦衣衛。
顧姮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身子一個前驅,用兩手去扒覆蓋在錦衣衛身上的雪。
等到錦衣衛的腦袋露在了空氣之中,顧姮的雙手也被凍的失去了知覺。他全部的身子埋在雪中,只抬起覆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的臉看向顧姮。顧姮不知是該大哭一場,還是該大笑一場,於是,她衝著同樣劫後餘生的人露出一個不用想都知道很難看的笑。
錦衣衛的佩劍就在他身旁,同樣被大雪所掩埋。見到刀柄,費了好些勁,顧姮將佩劍從雪肚裏抽了出來。錦衣衛佩劍被奪,逐漸清明的眼立即警惕而深沉地看着顧姮,彷彿只要她做些許威脅到他的動作,他就要變身蓄勢待發的野獸一般猛撲出來,將眼前的她準確無誤地咬斷脖子。
可顧姮沒在意,甚至在經過了一夜的驚嚇與無休無止的狂奔,她覺得眼前這個徹底看清了相貌的人,有着似曾相識的熟悉。她咬着唇,用沒有知覺的手緊緊握住佩劍,去揮開壓在他身上的雪。
錦衣衛靜靜地看着顧姮吃力的模樣,看着冰天雪地里,她的額前卻冒出細細的一層薄汗。
在她幾乎一個不慎,握着佩劍,身子卻是朝邊上歪去的片刻,他大掌撐着雪地,驟然從積雪中出來。在顧姮連人帶劍倒下的頃刻,一把接住了那柄泛着清光卻也尋常不過的佩劍。
顧姮一腦袋栽在雪裏,有了之前的數次教訓,這次摔下來倒是緊緊地閉住了嘴巴。饒是如此,兩眼與鼻孔都進了不少乾燥的雪,轉瞬又因她的溫度而化為冰水,她抬手正輕輕擦拭,忽覺臉上一陣濕暖,鼻尖聞到一股血腥味。在她的身邊,錦衣衛提着劍,他的對面是那個失去一隻胳膊的男人。男人雙目圓瞪,腦袋漸漸垂了下來,軟軟地掛在脖子上,相連之處只有薄到透明的一層皮膚。至於他手中的刀再無砍下的可能……
——碰。
皮膚扯斷了,他的腦袋落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隨後身子也跟着倒下。
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高大的錦衣衛校尉的一聲笑。他看着屍體的模樣——像是在看一件親手打造的絕美瓷器。顧姮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寒顫,因雪谷的寒冷?因看到屍體的噁心?又或是再度蘇醒的恐懼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雪中挖出了一隻惡魔,或許比趙倉還可怕的惡魔。
屍體很快就讓他失去了興趣,他終於想起了將他從雪中挖出來,此刻正倒在他腳旁的顧姮。四目相對,那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湧上心頭。不知為何,顧姮想起那年櫻桃紅、芭蕉綠,張家姨姨坐在紫藤椅上,將她抱在懷裏教她編着雨繩,而院子裏扎着馬步的張家哥哥回頭看了她們一眼,正與她的視線對上。十歲的少年,清澈的眼底滿是笑意和溫暖,就像那年從櫻桃樹的枝椏間隙流瀉下的明光,芭蕉葉上凝結的露珠。
她一定是太累了,看朱成碧。興許也是這個只剩下她和眼前的可怕男人,或者還有一個惡徒,一具屍體的雪谷太絕望,所以那些為數不多的、珍藏在記憶深處的溫暖才這般輕易浮上心頭。
他看了她一眼,就別開了目光,冷着一張臉,朝雪谷更深處走去。顧姮不敢留下來獨自面對那具可怕的屍體,這錦衣衛雖然手段歹毒,卻到底是個活生生的人,也是暫時對她無害的人。於是,她別開心中愁緒,撐着身子站了起來,緊緊地跟了上去。
走的近了,她才發覺,錦衣衛的步伐有些奇怪,朝他罩甲下擺看去,才見到左邊罩甲之下的深色布料緊緊地貼着他的膝蓋。膝蓋處還有一絲尚未化掉的白雪,泛着冰冷的殷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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