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墨軒妙手喚佳人
“自從那晚,你便不言不語。”眼見韻荻悶悶不樂,佟驥說不出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懷裏埋了多少心酸。“今日約了錢先生談事,你好生歇着,頭次見面若就遲到總也有失體面。”他端來水放置床榻,她始終盯着窗檯那株鮮活的花。“我先去了,你且披件外套,着涼可怎麼好。”說罷合起窗子,見她仍默然,便也不再吭聲。
這位錢先生,名曰墨軒,是個手藝人,專好雕美人。家裏好幾房姨太太,個個如花似玉,且都大有來頭。原本憑這各種關係找尋條出路自不必愁,可偏有些各色人一見那管帽就打不起精神。
“好幾房守着愣是鼓搗不出孫子,放着多體面的差事不幹,非幹些下賤手藝,不成器的東西。”這晌功夫,錢老太爺見兒子又在作踐時候,氣不打一處來。“你說說你,成天雕東雕西有什麼意思!家裏放着大活人,個個也不遜那貂蟬,你倒好瞅都不瞅,卻閑的沒事盯些死木頭!”往常聽到這不着調的話,墨軒亦是橫眉豎目破口大吵,現下倒安生。“怎麼不吭聲?真不像你。”見兒子聚精會神捧着木雕不理會,他亦沒了啰嗦的心力,便好奇地挨過去,“讓我看看,這是雕了個什麼。”從墨軒手裏拿來,見這雕成的美人眉目清秀,一雙眼睛彷彿含着淚。“果然甚美,美得脫俗,比家裏幾房強許多,她們是沾染了胭脂花粉的俗物,再美也不稀罕。”
錢老太爺靠着祖輩基業,年輕自是花花公子模樣,身旁不缺花枝招展的女人,卻從沒有成家的打算,始終遊盪在酒樓戲館,直到遇見梅兮,彷彿心也着落了。“留個念想多好,活的死的多少有寄託。”時至今日儘管娶妻生子,也從未忘記她,如何能忘記這令自己浪子回頭的女人呢。只是他心存諸多疑惑,明明兩情相悅卻倏地人間蒸發般杳無音訊,拋下孤苦無依的侍女櫻子和失魂落魄的自己,如同死屍。
“您怎麼了?”見父親痴痴地與那雕成的女子四目相對,似乎舊相識。“是位年輕人送來畫像,火急火燎的限時三日,可忙壞我了!幸得是位美人,否則我自然萬萬不答允,手藝人講求耐着性子打磨,這麼匆快那是違背道理。”邊說邊穿好衣衫,換上剛做好的新妝,儀錶堂堂。“我得趕緊了,今日人家來赴約取物,晚了可是要自打嘴巴。”
墨軒前腳走,錢老太爺終是老淚縱橫。他的阿梅如今過得好嗎,或許他不該再想她,畢竟已與櫻子有了孩子,儘管櫻子曾是侍女,卻也如阿梅般呵護他甚至更體貼,且眉眼間有幾分相似。他抹去淚,痴痴望着天,興許有生之年仍能相遇。
“原來坐這兒呢,快披上衣服,早起總也涼些。兒子這一大早跑出去沒個蹤影,好好個差事三天兩頭請假,幾房媳婦放着不管,你可知道他昨晚又睡客房了。幾房媳婦輪流找我訴苦,這大清早啊簡直勞頓。”她替自己斟了茶,又替他倒好。回身瞥見滿地木屑,不住地嘆息道:“什麼時候能跟着你過幾天小日子呢,安安靜靜地躺在一起,什麼都不惦記。”
聽聞櫻子這麼說,他心知對其有所虧欠,忙打趣說:“瞧這副受委屈的小臉,孩子們找你還不是因為同你親近,他們呀都和我一樣離不開你。”阿梅不辭而別的許多年,他與櫻子朝夕相伴,或許也有零星的愛吧。“等有了孫兒可要忙壞嘍,不過阿梅,咱倆可不能生分,我答應你等兒孫大了,咱們另闢住所成天膩在一塊,就像以前那樣好不好?”櫻子沒做聲,只是輕輕鬆開挽着他臂彎的手。“這天似乎好遙遠吶,不過只要咱們心在一處,有什麼遠呢。”他仍舊暢想開未來,並未留意方才喚過阿梅,“坐下吃飯吧,這股香氣聞起來便知出自你手。”
“你吃吧,我去去就來。”見她冷冷答道,他亦放下碗筷隨之起身。
茶館門口,佟驥已等候至此,老遠望着墨軒步履匆忙併揮手,未到近前即先開口說:“實在抱歉啊恕我來遲,只是走到半路,眼見店面上新展的綢緞倒是樣式新穎,與此木雕相得益彰,便買下一併送予。”邊說邊連連作揖,起伏的手指伴隨綉有落梅花樣的綢娟上下搖晃,陽光里的確透着淡雅,卻又不失華彩。
佟驥忙道:“不過才稍早您些許,不必致歉。”他引着來者朝樓上雅間走,“勞您破費,怎麼好意思,先行謝謝您啦。”
房間不寬敞卻乾淨,隱隱有檀香,店小二則端來事先預定好的茶點。佟驥示意他先遞於對方,“喝口茶吧,這是家父的朋友託人據說是深山裏取的茶葉,我嘗着倒沁人心脾,特意帶來與您共享。”
“確是好茶,見這片片嫩芽便知非俗物。”墨軒自好品茶,說其有種君子之喻。然而現下並未細細品味,手藝人往往最在乎貨物在客人心間的分量。“不忙,您且瞅瞅還滿意嗎。”說罷,將裹着綢娟的木雕當面打開。
佟驥頓感驚呆,一味稱讚道:“像,太像了,活脫脫的人站在眼前也不過如此。錢先生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多少錢也值得!太像了!”時有耳聞此人低調,可倘若拿出手藝活來即使那神仙也得拜服。
“盛讚,盛讚了,不過是私底下搗鼓點兒閑事兒打發時間。敢問這畫中女子,與您是……。”話出一半卻欲言又止,“或許我不該再打聽旁的,手藝人只管按要求交貨拿錢走人,只是這女子眉眼間頗像一位故人,時時攪擾難眠。”頓了頓,嘆息開:“不瞞您說,娶了這幾房看似過得紅火,可心裏又哪裏熱鬧。”
同眾人一樣,佟驥早知錢家一個接一個迎娶,且個個水靈,可如今另有種誤解之感,似乎錢先生並非樂在其中,反倒很憂愁。“她叫韻荻,與我交好許久。近來遇上了小麻煩,她時常提不起精神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這才想法子哄她開心。”
“原來是這樣。”
趁其喝茶的功夫,忙問:“方才見您如此,若有心事可否相告呢?我雖不能解鈴,卻願聽您一敘。若不便告知,還望自能寬慰。”
“果然是好茶”,他稱讚道。“走過大半輩子,喝過無數種茶,卻忘不了最初的味道,今日你這茶里倒有幾分。”他合上眼,像在回味。“年輕時愛上採茶的姑娘,叫蘋兒,可這丫頭命薄,進山裡采柴不慎掉落山澗……我記得那山林鬱鬱蔥蔥甚是高聳,裏面自然生長着許多名貴藥材可作藥引。由她親手烹的茶,怎麼也喝不膩。那時她就住在山下的木屋,父親是個木匠,臨終前將手藝傳給我,說是怕有朝一日世道混亂了也好有個賴以為生的手段。蘋兒生得美,一雙眼睛好像浸泡過湖水。雕刻美人也有許多年,唯有今時不願罷手。”說著又朝木雕瞥去。“傳宗接代這等事離了女人不行,娶了一房又一房,就像走馬燈一樣。”
佟驥猛然間對錢先生升起敬意,畢竟“留情容易守情難”。“您這份情意我懂得其間滋味,我也曾險些失去韻荻。”想起那段時光,也是難捱。“可仍想勸您幾句。女人的感情很細膩,她們等待被愛的期盼與欣喜是那麼濃烈。不管愛不愛,既然已經娶回家且同枕而眠,您總不能委屈了無辜人。”是啊,不能委屈了無故人,夢玫便是這無辜人吧,如今所向已不得而知,如何不掛懷。
“哎,委屈了別人不如委屈自己。茶涼了,涼有涼的好。”
氣氛淡下來,兩人一時面面相覷。“不如這樣,改日韻荻氣色好轉了我們同去府上當面道謝,再一道品茶可好?”
“府上雜亂,怕驚擾兩位,所幸令尋他處吧。”想到美人的出現會惹來無數打翻的醋罈子,不禁打了個寒噤。“我父親亦是愛茶之人,老人家總好品幾口,家裏也有些存貨,興許也和你心意呢,到時日子訂下讓店小二通知我一聲即可。”
“好,真是太好了,那咱們改日再會。這錢……。”
“朋友之情無價,為朋友一個木雕算不得什麼。”
“這怎麼行,畢竟……。”
“行,怎麼不行,我看妥得很呢。”他笑道:“下次帶上兩包上等茶葉,就更妥貼了。”兩人說笑着同出茶館,背道而馳。
佟驥身輕如燕,手握木雕幻想着韻荻見它時的模樣。墨軒亦是興高采烈,彷彿無數次在夢中與蘋兒相會的情愫在此刻得到安慰。
愛,往往樸素的極易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