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滄海桑田 之肆
越王回宮的事情,蓋是蓋不住的,秦琬也沒想過要蓋。
之前瞞着,那是為了秦昭的安全,怕有人在路上伏擊他。現在都回家了,還怕什麼呢?
至於立儲……三人都在邊境做得很好,除去蘇沃之外,秦晗和秦昭,她還要多看看。
秦琬是這樣想的,但她也明白,自己召回幼子的舉動,會讓多少人會錯意。
那又如何呢?
自己的孩子,自己明白。
三個孩子之中,秦昭的資質最差,讀書習武都不如他的哥哥姐姐,但他的心腸也是最軟的。
晏臨歌病成這樣,秦昭絕對不會想着藉此賣慘爭儲,他的眼淚和哀慟都是真的,也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得可貴。
想到這裏,秦琬心中一陣悲涼。
晏臨歌纏綿病榻,隨時有可能離去。可在所有人眼中,秦昭回京,都不是一個病重的父親想見兒子最後一面,而是大夏的江山要傳承給誰。
他們不會為晏臨歌的即將離去而傷感,哪怕他們表現得很傷感,也只是為了向新主子看齊,對新主子效忠罷了。
秦琬毫不懷疑,倘若自己立得不是秦昭,而是蘇沃。蘇沃又表露出了對晏臨歌的不滿,群臣一定能找出百八十種花樣來,給晏臨歌的身後事添堵,比如將他的神主牌移除,不享祭祀,就算在地下也只能做個孤墳野鬼等等。
皇帝的兒女,從來就不是人,只是一座誰都想要的金礦,僅此而已。
有的時候,秦琬甚至很慶幸秦昭遇險,哪怕知曉這個消息后,她一度無法入眠。
只要坐在高位,不管是皇帝還是臣子,都容易被身份地位和阿諛奉承蒙蔽了理智。經過那件事情,好歹也能讓秦昭知道,沒有誰是要無條件效忠誰,對誰好,為誰賣命的。
這個道理,秦晗和秦昭從前不懂,現在已經慢慢懂了。
至於蘇沃……他就是太懂了,玩弄人心,拿捏命脈,將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有誰膽敢在他面前作假,他就要狠狠踩着那個人,讓那個人一輩子都不敢在他面前玩心眼。
這種性格的人,秦琬也不是沒見過,裴熙就是其中典型。如果不是她和裴熙感情好,也得說一句,這種性格確實偏刻薄、寡情。但蘇沃比裴熙還欠了三分,因為他不夠自信。正因為如此,秦琬才擔心,就怕他善泳者溺,生得聰明,卻也死於聰明。
說起來,秦昭幾個時辰前就出宮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此時的秦昭,正坐在紀清露的書房中,看着一紙信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父親病重,很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他心中非常悲慟,但觸目所及,所見之人無不對他恭敬有加。
往年回京,這些人待他也是畢恭畢敬的,但從沒有一年比得上現在。
他知道,這些人都覺得,他這次回來就不會走了。
皇上三個兒女,只有他留在京城,且不說萬一……他就能名正言順繼位,就算論情分,他也只最佔優的。
這些人用對待儲君的態度來對待他,越發讓他不自在。
我不想這樣的,秦昭在心裏吶喊。
我寧願一輩子不做皇帝,甚至不做皇子,只希望父親能夠好起來!
察覺到宮裏氣氛一日比一日古怪的秦昭,終於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決定出宮透透氣,卻又不知道去哪裏。最後想到暫住女學的宋書語待他始終如一,年少時,女學的紀祭酒也教導過他和阿姊,態度並不熱絡。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合禮法”一次,偷偷前往女學,拜會紀清露和宋書語。
誰能想到,他才剛剛到女學,就見女學氣氛不對,便聽說朱秋兮吞金自殺了。
秦昭知道朱秋兮。
他和謝昐關係很好,哪怕知道謝昐的來意並不單純,再加上輩分差距。但兩個年紀相仿,出身高貴,同樣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還是聊得非常投機,很快就成了朋友。
謝昐也樂意放下少爺和長輩的架子,和他一起下地耕種,一起親自照料馬匹甚至是牲畜,一起去各部落做說客,一起抗擊外敵。看到世家、豪強欺壓百姓,憤憤不平之餘,也會聯想到自家。羞愧之餘,更是信誓旦旦地說,他回家之後,一定要勸兄長約束家人和奴才,厚待佃戶,照顧相鄰。
沒有人能想到,這樣的少年英才,會因為箭傷複發,暴病而亡
秦昭為此也非常悲痛,他不是沒想過照顧謝昐的家人。但他很快就被父親病重的事情攫取了全部的心神,直到今天才知道,謝昐死後,朱秋兮的命運。
紀清露雖然用極其強硬的手段將湖陽大長公主頂了回去,命人好好照顧朱秋兮。但女學上下,只要知道這段故事的人對朱秋兮都非常看不起。
可笑吧?同樣都是女人,不但不憐憫她,反而對她十分鄙夷,哪怕是伺候朱秋兮的婆子都不例外。一日三餐直接撂桌上,也不管是冷的還是熱的,然後就徑直退下。朱秋兮愛吃不吃,反正到了點她就收走。
正因為如此,昨天的晚飯、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朱秋兮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什麼樣拿來,什麼樣拿走,婆子也不以為意——這幾天朱秋兮本來就吃得少,不怎麼動筷子也不稀奇,再說了,朱秋兮不吃,不是便宜了她么?
若不是紀清露臨時起意,想讓朱秋兮拜見宋書語,壓根不會發現,朱秋兮的身子已經冰涼了。
朱秋兮的枕頭下,壓着一封信。
是給紀清露的。
朱秋兮在信中是這樣寫的:
她的父族和母族雖都是書香世家,但都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祖母、外祖母、母親,還有嬸嬸們一輩子都只認識賬本,大字不識一個,言行舉止完全是比着閨訓來的賢良淑德。家中姐妹,不是一母所出便是嫡親的堂姐妹,沒有競爭壓力,關係非常親密。但她們這些女子與兄弟關係都很遠,一天都未必能見到一次。
別家就算身份不夠,不能納妾,也會豢養歌姬侍婢,他們家卻禁止這些“玩意”。外人都稱讚他們家家風很好,很多門當戶對的淑女都盼着嫁進來。
朱秋兮是家中長女,祖母疼愛、母親倚重、姐妹尊敬,但在父親和兄弟們眼中卻不值一提。她知道自己應當討好父親和兄弟,就像母親對外祖父、舅舅們那樣,可她發現,母親並不快樂。
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才有了她,然後又有了弟弟妹妹。七個孩子都健康地活了下來,多子多福,兒女又孝順,誰都高看一眼。外人都覺得母親的日子過得既舒心又享福,母親為什麼不快樂呢?
朱秋兮不知道原因,她覺得,或許是因為自己懂得不夠多的緣故。
她年幼的弟弟貪玩,不愛學習,她就秉着好姐姐的身份關心照顧他,順便偷偷學習幾個字。她學得很快,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卻也因此滋生了更大的渴望,希望像兄弟那樣學習。知道家人肯定不同意,她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膽子,得知女學招人後,假裝禮佛,偷偷跑去考試。
回家之後,朱秋兮險些被父親活生生掐死,母親心疼她,又被斥責“教女無方”,不敢反抗,只能默默落淚。
父親不願擔上殺女的惡名,就吩咐人不準給她吃的、喝的,更不準給葯,想讓她“病亡”。誰知家中竟收到了女學錄取通知,兄長就勸父親,她在女學可以結交高門貴女,對父親的仕途或許有利。
朱秋兮僥倖撿回一條命,這才漸漸想明白父親和兄長的心思——父親想陞官想得都要發瘋,她的幾個兄長則生得一副好相貌,只可惜才學不夠。若能走妹妹這條路線,得到高門貴女垂青,有岳丈幫扶,也不失為興旺發達之路。
她覺得噁心,拚命想逃離,並從這件事認識到,只有權力,才能讓她的地位發生變化。
她不服輸,也不認命,女學的紀祭酒就是她的榜樣——紀祭酒命好,遇到了貴人,才有今天的地位。只要她苦心經營,總能得到貴人賞識,改變自己的命運。
接下來的故事,朱秋兮沒怎麼寫,她將自己與謝昐的過往藏在了心底。筆跡變得顫抖,紙上依稀還有淚痕。
她原以為,自己就算沒有父親和兄長的疼愛,也有母親和姐妹。誰知事到臨頭,母親跪求,姐妹哭訴,嫂子諷刺,無不讓她快快去死,以全朱家清名。否則家中姐妹、侄女,沒有一個能嫁的出去,讓她別為了自己的快活,害了一家人。
正當她茫然而絕望之際,伸手拉她的,竟是與她沒見過幾面的紀祭酒。
朱秋兮說,她一直以為,女學的左司業才是她命中的貴人。這位常山長公主的小姑子很喜歡她,宣揚她的美名,她才得以參加高門的宴會,遇見了謝昐,過了幾年人人艷羨的日子,誰知紀祭酒才是她的貴人。
她知道祭酒會保她,也知道祭酒想保下她,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這茫茫人世,實在太過苦痛。她所相信,所愛着,骨肉相連的至親,恨不得她去死;她欺騙、敷衍、辜負,疏離到近乎陌路的人,卻給予了她溫暖。
她眷戀這溫暖,卻不想害了恩人。
謝昐……這輩子,是她對不起他。他對她是十成十的真心,她回報給他的卻全是虛情假意。若有來生,只求他一生平安喜樂,不要再遇見她這個只看中他身份地位,對他沒有半點真情的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