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滄海桑田 之叄
紀清露雖一力保下朱秋兮,卻不怎麼喜愛她,便道:“你若要手把手教她,我無甚意見,唯有一點,萬不可使她靠近越王殿下。”
她一直覺得,朱秋兮少時就能滴水不漏,什麼好處都佔盡了。觀其為人處世,全然不像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反倒像老於世故的深沉之輩,完美無缺到近乎虛假。這樣的人,心機一定非常深沉,骨子裏也極端自私和漠然。
朱秋兮身上有股狠勁,這股狠勁能一直逼迫她向上走,但人都有惰性,向上的階梯也分三六九等。
若為文官,戰戰兢兢,不敢有半點錯處,隨時可能被人找茬。即便如此,費心了心血,也未必升得上去;
若做武將,必須****苦練武藝,披甲上陣,與敵人廝殺,隨時都有可能喪命;
若是得了越王殿下的心,給他做側妃,努力生幾個兒子。翌日,越王殿下若是登了大寶,母儀天下也未必不行。要知道,越王殿下已經二十齣頭,尚未有任何妃妾。不管是做他第一個女人,還是他第一個孩子的母親,都有數不盡的好處。
紀清露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朱秋兮肯定會選第三個,因為這是一條看得見摸得着,看上去也最簡單的路。
這就是人心矛盾的地方了。
紀清露和宋書語一面覺得,謝昐對朱秋兮再好,人死如燈滅,謝家逼朱秋兮殉情未免太過分。朱秋兮年紀輕輕,再嫁旁人,仍能好好過一生。就算不嫁,也能努力活好這一輩子,不能丈夫死了,自己這一輩子也就毀了。另一面又覺得,如果朱秋兮真想攀上越王殿下,那就真是死不足惜。
想到這裏,紀清露自嘲一笑,沒再說什麼。
這世間哪有什麼天生高低貴賤之分,又哪有什麼安分與不安分的說法呢?人活一輩子,當然想往上走。再說了,規矩本就是由人制定的,倘若陛下不是那麼看重她,她早就青燈古佛一輩子,哪來今天的權勢地位?
不光是她,宋書語也是如此,但最典型的還不是她們,而是晏臨歌。誰能想到,昔日坊間一琴師,今日竟能牽動滿朝文武的心神?
秦琬為何召宋書語進京,紀清露心裏自然有數——晏臨歌少時過得不算好,後來又損了心脈,這些年雖精心調養,可底子虧了,怎麼可能輕易修補回來?
也虧得陛下狠得下心,前幾年晏臨歌接連幾場大病,她都沒召越王殿下回來。這也讓長安的權貴習慣了晏臨歌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場的日子,背地裏還要嘆一聲陛下痴情。
只是……
這一次,怕是要來真的了。
如若不然,陛下也不會假借宋書語回京述職的機會,令越王殿下秘密進京。
宋書語身負這樣重大的使命,自然不敢怠慢,越王殿下也是歸心似箭,一行人竟比原定時間早了七天到長安。
就不知道,越王殿下既然回來了,還會回去么?
如果不回去的話……
從前的邢國公,如今的涼郡王在西北;備受關注的萬年公主,亦是大夏的燕王在東北。倘若越王殿下留在長安,這兩位……該是什麼想法?
這些百轉千回的心思,不光在一隻手就能數完的知情人心中徘徊,也令越王秦昭的心情非常沉重。
與旁人想得截然不同,秦昭雖不想離開重病的父親,孤單的母親,可他並不喜歡處處繁華錦繡,歌舞昇平的長安。
秦昭在皇宮長到十三歲,就被秦琬拎出了皇宮,一腳踢去了嶺南。雖然有麗景門的人隨行保護,但長安與越地,何止差了千倍萬倍?
在皇宮,秦昭是養尊處優,備受寵愛的臨川郡王;到了嶺南,他卻只是慕名投軍的浪子遊俠。而這種人的地位,一向是處於社會底層,被人所鄙夷,覺得他們是豪強的鷹犬,成天欺壓百姓,不務正業,破壞社會安定的渣滓。
一路上的心酸委屈,自不必提。不能暴露身份,只能憑自己摸爬滾打,吃得苦當然不會少。但他也漸漸習慣了這種日子,反倒覺得眼界開闊許多。
若不是他得罪了人,別人看怎麼整都整不死他,索性買通了他所率的一整支小隊,將他引入深山老林,想藉機把他弄死。安南大都護、廣州刺史等人見他丟了,簡直要發瘋,調動了主力軍連夜搜山,他的身份也不會暴露。當然,人也活不下來。
遭遇背叛,瀕臨死亡的那一刻,秦昭滿心都是不解。
他不明白,自己對屬下們不好么?他從不剋扣這些人的軍餉,平日與他們同甘共苦,手上有餘錢,也會厚賞屬下。像他這樣的長官,說是絕無僅有都不為過,為何這些人還要害他?
怨憤過後,他也漸漸明白。
在所有人眼裏,他只是一個沒有靠山,又有幾分運氣,得了大人物賞識的傢伙。哪怕成了將軍,也無足輕重。他縱然死了,大人物不會深究,不會為他得罪當地的大族,更沒有什麼人會為他報仇。而他的仇家不同,在當地根深蒂固、勢力極大,又拿捏住了他手下的家人。
他的屬下們就是再愧疚,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也只能出賣他。事後再偷偷祭奠,好讓良心好過一點。
當然了,這些所謂的世家大族,在皇權面前都如土雞瓦狗般不堪一擊。敢對他動手的家族,早在他丟了的那一刻,就已經全族被緝拿下獄。等到皇帝的口諭到了,非但是這個家族,連帶着這個家族的全部姻親,以及他們世代累積的龐大人脈何靠山,全部都灰飛煙滅,彷彿從來沒存在過一般。
秦昭親眼見證了這一幕,才發現,原來那些所謂的“麻煩”,在皇權面前都不是麻煩。只要想解決,一切都很輕易,但為什麼之前就那麼難呢?
因為利益。
如果不是因為惹上了皇子,攸關生死,誰都不敢染這抄家滅族的禍事,紛紛撇清關係。嶺南官官相護,官員與世家、豪強勾結的局面也沒有這麼容易打破。
嶺南如此,其他地方又怎會例外?
秦昭這才明白,陛下為什麼一定要他以這樣低微的身份來到嶺南,又忍心見他受這樣多的苦。
他在長安,在大明宮的時候,觸目所及,全是奉承之聲。沒有人敢對他有所不恭,平日所見所學,天下歌舞昇平,四海歌頌功德。
只有走出了長安,換了一個身份,紮根一個地方,從頭開始,他才能看清很多東西。
那些高歌“聖人之言”,道貌岸然的大儒,家中無一不是當地的大族,平日剝削民脂民膏不算。一旦有天災人禍,他們一邊在朝廷上跳下跳,要天子“罪己”,甚至抨擊天子牝雞司晨,一邊又大發災難財,用極其低廉的價格買到上好的良田和奴婢。甚至連奴婢的稅都不肯交,把這些人藏起來,讓他們做最苦最累的活,沒幾年就死於非命。
秦昭當然也是被大儒教導,聽着聖人之言長大的。他資質比不上哥哥姐姐,不像他們一樣舉一反三,甚至對典籍存在質疑。秦昭頗有點老師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書本上都是好的意思,所以秦琬才要早早扔他出來,避免他被教歪了。
生活本來就是最好的老師,當年的秦昭不懂秦琬為何屢屢大開殺戒,現在卻真正懂了秦琬的良苦用心。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對統治當然是有利的,卻對整個社會不利。
齊魯儒風最盛,那些世家大族是什麼德性,百姓何等民不聊生,秦昭已經親眼見證了,但整個學術界不還是一片讚揚的聲音?那可是孔聖人的後裔,怎麼可能不是聖賢之輩呢?百姓活不下去,那是他們命不好。為何要作亂,那肯定都是刁民,或者皇帝不好,與我們這些高貴的士大夫又有什麼關係呢?
難怪前朝開國皇帝徐然一定要恢復百家爭鳴的氣象,雖然徐然死得早,可他的努力是有用的。百家雖被打擊,在主流學術界已經沒有說話的聲音,可在邊陲,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
整個天下,不能是某一家的一言堂。若真是如此,天下也就成了這個學派的天下,皇帝也不過是神龕上的雕像罷了。
好在這一切,已經在慢慢好轉。
武風興盛,兵家再起,法家和墨家也隱隱有了死灰復燃的苗頭。
不管是武夫當國對儒生的影響,還是百家再興,對儒家都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們上躥下跳,罵秦琬罵得一次比一次狠,而秦琬清洗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
秦昭原本不理解這種大開殺戒的行為,可現在,他也非常贊同母親的觀點。
儒生之中,雖有一二出類拔萃,為國為民殫精竭慮的,但更多得都是一心做官,不顧百姓生死的官蠹。
這樣的人就任地方,便會為害一方;身在中樞,便會耽誤家國社稷。
儒生誤國,此言非虛。
唯一值得慶幸的,只能是徐然曾有復興百家的舉止,雖說後來世家崛起,百家之風被佛、道、玄給蓋過,但到底留下了火種。否則,再過個幾百上千年,就算想將“衍聖公”從神壇上拉下,也不可能了。
秦昭不想留在長安,聽別人對他歌功頌德,將不多的時間浪費在勾心鬥角之上。
他知道,留在長安的他就像坐在雲端,看不清下面的事情。若用心機手段,自然也可以,但那就意味着朝臣的不斷攻訐。即便如此,在某一層面上,這些士大夫的利益還是一致的。
所以,他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