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樹欲靜而風不止(1)

34.樹欲靜而風不止(1)

我醒來是在十天以後,屋裏的氣息一如往昔,好像多年以來每一個清晨我醒來的樣子。

狐九坐在窗子邊上,看了我半晌,才啞着嗓子道:“你總算還活着。”

我還活着?難得,我死過嗎?

其實早就該死了,如果不是我不會惹出這麼多禍患,如果不是我不過攪得風雲不寧。

狐九說,那日清晨他按照計劃與覓音一道送親,到了碧海靈宮才發現坐在轎子裏的那一位根本不是我,而是白盡雪。

可笑的是,一場婚禮,新郎新娘都缺了席。

這樣也好,白行歌沒有赴約,雲桓也沒有守信。誰也不知道這對看似恩愛的新人為何在大婚之日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知道那一天神界連喪兩位上神,大喜瞬時變成了大喪。

狐九說當他得到東華帝君的通知,匆匆趕往招搖山已是三日之後的事,彼時東華帝君正忙着處理靈凰上神的喪儀,只好託了狐九來勸我,可惜的是,我早已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只面無表情地緊緊抱着顧歸塵的屍首,不知在說些什麼。

狐九在露水台陪我坐了七日,整整七天七夜的不眠不休,直至最後一刻,顧歸塵的魂魄湮滅成灰,連着一具肉身都化作塵埃顆粒,我發瘋似的哭着喊着,卻抓不住最後一縷關於他的痕迹。數百天兵破了七日都未能砸出一道縫隙的結界,在一瞬間崩塌,而我早已不成人形。

悲傷過度也好,心灰意冷也罷,我早已麻木地沒了感情。

狐九腫着一雙桃花眼,大約也是很久沒有合眼的緣故,眼下烏青一片,叫人完全分辨不出,這便是曾經風流倜儻的妖皇大人。

“我睡了……許久吧?”我揉着額頭,將頭靠在牆上。

“十天。”

“外面已經……”我想起那一日東華帝君的話,想起狐九絕望的神情,想起遠在萬里之外碧海靈宮裏那個等我的男人,心裏隱隱作痛。

“外面如何,你都不用管。這裏是青丘山,是妖族之主的封地,沒有天君的均旨,誰也進不來。”狐九倚窗而立,半明半暗的光襯得他愈加憔悴。

“歸塵,到底還是走了。狐九,你會不會和他們一樣恨我,恨我連最後的體面都不給他?”

狐九的目光有一瞬的凝滯,然而終究化作了一絲哀愁,“我想,你替他做的決定是最好的。”

“五萬年前,我便好奇,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才值得他賭上性命去保護。這五萬年裏,我們朝夕相處,已成摯友,可到了現在,我才終於明白,他待你好,不止是值不值得,更是願不願意。”他唇角緊抿,半晌卻微微漾開,“他到底是願意的。”

“若是換做我,我也不願他一個人躺在漆黑冰冷的棺材裏,享受着所謂上神的尊榮。人死魂滅,除了無盡的孤獨黑暗,哪裏還有什麼體面?”

狐九行至床邊,默默地循着床沿坐下。我知道狐九與顧歸塵之間總有些恩怨瓜葛,但人已死,活着的人除了追思還需要糾結什麼呢?

“狐九,雲桓帝君那裏……如何了?”醞釀良久,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我欠的何止顧歸塵一個人,我欠雲桓許許多多,小至人情大至性命,從前我還能拿一份感情用一生去還他,如今我白行歌已經一無所有,又該拿什麼償還?難道,我錯過顧歸塵一次,這一回又要錯過雲桓一次嗎?

“碧海靈宮的事已經交由覓音上神和林扶上仙處置,雲桓帝君在大婚當日不知去向,還好,悔婚的也不止是你一個人,行歌,你不必太過內疚。”

還好……什麼叫還好呢?我這一生里最接近幸福的時刻,卻在一念之間被打回原形,只是我原本就什麼都沒有,又何苦妄想什麼都擁有呢?

“這件事,追根究底是我有錯在先。即便雲桓臨時後悔,也是我先背叛了他。”我搖了搖頭,長聲哀嘆,“九重天這一趟,我勢必要去,我既然錯了,便要知錯。雖然,這樣一來我與雲桓的好事難成怕是連朋友也做不得了,可這歉還是得道,這情還是得還。”

狐九一把攔住我,冷道:“你便真不怕他殺了你?”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白行歌,你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你去送死?”他難得如何嚴厲的語氣,想見是的確生氣了,“呵,你自己想死我攔不住你,可你卻不想一想,你這條命是顧歸塵拼着他的性命救下來的,你這樣自暴自棄可對得住他?我不許你去!”

“狐九,這世上之事,無非是個因果輪迴,你以為我一輩子躲在九靈洞裏愧疚地活着便是對得起顧歸塵嗎?”我移開他的手,堅定道:“你應該明白,你和我都做不到如此。”

狐九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忽閃,“我明知攔不住你,就是把你帶回來又有何用?”

“其實,也不過是逃婚嘛,有什麼大不了的。”狐九看着神情獃滯的我,眼角含了一包淚,卻又不敢落下,“我再不濟還是妖皇,雖然管不了他們九重天的事,但是也決不讓那些個騷包神仙欺負了你去。”

我訥然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把狐九的話聽進去了幾分。

“嗨……若是雲桓帝君不放過你,你就想辦法逃回來,大不了再在我這九靈洞裏住上個五萬年。管吃管喝管住,你若是寂寞了,我還能幫你尋幾個美人尋歡作樂。”狐九搭了搭我的肩,我忽然覺得很踏實,很溫暖,多少年了,那些山盟海誓都做了廢,卻只有狐九的那些話從未食言。

狐九在,覓音在,我獨身一人來,卻能得他們一道走過荊棘漫途,是我的幸事。

“我知道。”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大約只落出一個不大好看的笑容。

“行歌你別怕,大不了跟他們一刀兩斷。再者說了,雲桓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不是撇下你自己跑了嗎?”狐九說著說著,也忍不住嗚咽起來,“要是他們敢傷你,我和覓音上神一定替你報仇……沒事,我就算傾家蕩產也會治好你的,天上那些神仙太無情,他們要是不肯給我仙丹,我就回樞域去老爺子那兒去偷……”

狐九邊說邊哭,到最後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越說越混亂。

良久,我直起身子,輕聲與他道:“狐九,我要走了。”

我的聲音已經嘶啞,不知道是沉默太久,連話都說不好,還是哭得太多,終於嗓子也啞了。

狐九抬起臉,依舊是那張傾國傾城的小臉蛋,一雙桃花眼瑩瑩發著光,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終究在我的目光里,狐九的臉頰上劃出兩道淚痕。

他笑了笑,起身抱了抱我,他說:“行歌,你一定要回來。九靈洞最北邊的那個屋子,一直給你留着。”

我點了點頭,從他溫暖的懷抱里離開,竟還有一些捨不得。我踩着堆積的落葉,每一步都發出清脆的聲響,半晌,我聽到狐九在我身後說了句:“白行歌,你說的,我還缺一位妖后。”

我停在原處,轉過頭,目光驚異。狐九看着我溫柔地笑了,恍若一樹梨花落地,清澈得像一汪清泉。

“謝謝你。”白行歌來世間走這一遭,最幸運的不是遇到顧歸塵也不是遇見雲桓,而是有狐九和覓音相伴,這十數萬年壽命漫長,幸好我最好最難的日子裏,你們一直都在。

“去吧。”狐九擺了擺手,手中依舊是那把破舊的紙扇,一如多年前,我在紫冥煉獄中奄奄一息的時刻,看見那個模糊的白色影子,他嗞着一口瓷白的牙,搖着一把小破摺扇,聲音悅耳動聽:“夜澤,你什麼時候喜歡吃烤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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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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