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苦海崖之畔(2)
織錦笑了,無奈看着他,才發現,眼前這個人雖然懦弱,卻還是太子。宮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似乎都不可避免染上了這個痼疾:強迫別人,把自己的思想強加於別人身上,只為讓自己好過些。
她從心裏笑了出來,而後緩緩抽手,說:“不必勞煩了。”
確實不必勞煩了,因為在那一剎那,她已經下了最後的決斷:她會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回到那裏,而到那時,所有人都將償還那些她所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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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金頂寺後院。
拜師奉茶,在那之後,公孫伯輿收了他此生唯一一個徒弟。
那日,薊州下起了雪。
十一望着漫天大雪,而站在他身後的是曾經西苑教習《韓非》的張寬。
“聖人執要,四方來效”當年這一句,他到如今方才給了十一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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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帝守仁六年,一月,大朝會。
照例,諸王進京朝拜。
金頂寺,苦海崖。
這是三年之後,織錦第一次見到十一。
他一襲王服,長身而立,自臨風不動。
她漸漸靠近那個背影,心中五味雜呈。她正想着該如何開口,便看見他緩緩回頭。
那一份風姿卓絕,氣宇軒昂,一如當初至今未變。她見了,竟有些愣怔。
他似乎也有些怔。
事別三年,再度與汝重逢,該報之以喜,該報之以悲?
他望着她,緩緩向她走過去,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眉頭依舊習慣性皺起,喊她:“織錦。”
她抿唇,嘆息着笑了,目中閃過一絲淚光,說:“歡迎回來。”
苦海崖畔,他們並肩坐着,腳下是浮雲山木,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一般。
“這是給你的。”她說著,將那物件遞了過去。
物件用棉布緊緊包裹着,一層一層,很是細緻。
十一接過來,便要收起來。
“不解開看看?”她說。
十一聞言,笑了笑,而後將繩線解開,棉布一層一層被解開來,等到只剩下最後幾層的時候,他隔着棉布觸摸着內里,大概已經猜到了什麼。
他笑了笑,當年不過隨口一說,她竟當了真。
那塊玉佩被經過打磨之後,顯得更加圓滑了些,上面刻有他衣服上的暗紋,頭上系了一道紅繩,很是別緻。
她應該花了不少功夫。他想。
他微微抿唇,露出一絲遺憾。
她察覺到他這一神情,便問道:“不喜歡么?”
他皺眉,轉臉看向她,而後微微伸手。
她下意識偏過頭去,臉上滿是不自在。
他微微一笑,並不怎麼猶豫,便就伸手,碰到她發間。
比起當年,他似乎瀟洒了不少。
織錦正躊躇着,便看見他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落到她頭上,示意她不要動,而後將她頭上的簪子抽了去。
旋即,髮絲散落在肩。
有風吹來,他原先還是滿目笑意,此刻卻不由目光一滯,望着她,再移不開視線。
三年未見,她眉目依舊,只這神態安詳了不少。
她見他如此,便笑了笑,問:“你這是打算送我一個玉的還是金的?”
他亦是抿唇微笑,低頭將那簪子顛倒了個兒,不再看她。
他細細端詳玉佩片刻,比劃着,找到玉筆正中央的地方,而後將簪子尖端處用手磨了磨,對準玉佩,先是打磨而後便刻畫了起來。
一月,崖畔,有臘梅花香。
她望着他的側臉,竟出了神,不由苦笑。
雕刻工序並不複雜,他很專註,加上在篆刻方面頗有些涉獵,故而,織錦沒等太久,就看見他用手指將玉佩上面的碎沙抹掉,而後將玉佩遞給她。
她微微皺眉,似乎覺得這還不夠,伸手向他討要簪子。
十一一怔,似笑非笑道:“改日送你一個玉簪,至於這個,便留給我好了。”而後便坦然將簪子放入懷中。
她無奈兼之無語,苦笑着,低下頭去看他剛才的傑作。
玉佩上面刻的大概是幾個字。
她像是一瞬間被什麼定住了一般,腦子一片空白。
上面刻着的,是“十一”,可磨光的地方很大,這兩個字刻上去,邊上便留有一些空位,也就顯得不是很勻稱了。
這大概可以算作是他名字。
在自己的東西上刻自己的名字,這不由讓她聯想到一種動物。她念及至此,忽然笑了。
他見她神色有異,微微收斂笑意,說:“我會好好保存的。”
不知道說的是她的簪子還是那塊玉佩。
可細算起來,又有何差?
“時候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去。”她說著,很快起身。
他微微皺眉,很快走到她面前。
她目中仍是詫異,兩人就那麼相對而立着,他看着她,而她始終是望着腳下,眉頭緊皺,心裏一片混亂。
有些許頭髮散落至她臉上,他看出了她的不自然,遲疑着,仍是伸手觸及到她的髮絲。織錦有些許閃躲。他另一隻手便就立刻按住她的肩膀,她不能動彈,猛一抬頭,便看見他目中滿是溫柔,一刻不動地看着她,左手將她的髮絲勾到耳後。
“十一……”她喊他,帶着一聲嘆息。
他笑了笑,目光溫和:“我知道,所以不強求,到此為止便好。”
織錦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將他的手拿下來,放在手心,說:“這麼多年下來,我們也算得上是知交了,不是么?”
他一怔,勉強笑了笑。
“所以,我理解。”她說,一臉坦然。而心裏不知怎的,卻有一絲刺痛。
織錦說完,鬆開他的手,而後離開。
真的,到此為止便可以了么?他站在遠處,不禁在心裏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