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苦海崖之畔(1)
敬帝守仁三年,十月。
金頂寺內,佛香瀰漫。
太后始終是放心不下織錦,未免她受人欺凌,特意派人交代過金頂寺慧能師太。
穿過走廊,再向前去,便是慧能師太安排下來的處所。
“就是這兒了。”小尼姑雙手合十,說:“姑娘若沒什麼事情了,小尼就先離開了。”
織錦點頭,說了句“謝謝”。她隨身帶來的東西不多。安置好后便四處走了走。
金頂寺後院似乎因為多年未見打掃,牆角屋檐滿是灰塵,掛滿蛛網。
織錦往裏面走去,四周樹木參天,擋住了大部分陽光,屋內就更顯得陰冷幽深了。
院中央是一座佛像,較之金頂寺外,顯得破敗得多。佛像下面,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披散着一頭灰黑頭髮,端坐在蒲團之上。
由於那人背對着她,她分辨不清是男是女,便試探着走了過去,那照到僧人身上唯一的一束光便就被她擋在門外,僧人似乎是察覺到了這點,發出一聲輕嘆,說:“你終於還是來了。”僧人說著,頓了一頓,道:“織錦姑娘。”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織錦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連忙問道。
僧人微微一笑,緩緩起身,回過頭來,“你看,我像誰?”他說著,便摘掉面巾。
公孫伯輿?!
織錦驚訝不已,沉着問道:“你怎麼在這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又為什麼要回來?”
公孫伯輿微微一笑,說:“姑娘和三年前一樣,一下子就問老朽這麼多問題,讓老朽回答哪個是好呢?”
織錦卻並不笑,而是靜靜地看着他,目光甚至無比平靜。
“老朽回京,棲居於此,完全是為了姑娘之事,而至於何時回來……在姑娘看來,這點重要麼?”
“為我而來?”織錦冷笑,說:“你是誆我誆得還不夠么?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到陛下手中,重新換回自由么?”
公孫伯輿搖頭笑道:“姑娘氣惱老朽誆騙姑娘,卻並不會將老朽交到陛下手裏。姑娘別忘了,老朽和姑娘現在是栓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老朽出事,姑娘也不好過。再則……”他淡然一笑,說:“姑娘現如今只怕對這自由也沒多少嚮往吧。既如此,出與不出這金頂寺,對姑娘來說,恐怕沒多大差別。”
織錦不由皺起眉頭,這人竟能一眼看穿人心。
她偏過頭,看向別處,說:“你在這裏的事情,我不會告訴別人,但是你別想我再幫你做什麼事情。”織錦說完,便欲離開。
“姑娘錯了。”公孫伯輿昂首笑道:“這一回,該是姑娘有求於老朽。”
織錦笑了笑,說:“你既然不能幫我回去,我還有什麼是求得上你的?”
公孫伯輿收斂笑意,沉聲道:“教習姑娘權謀之術,機變之道。這正是老朽待在此處等待姑娘的原因。”
權謀之術,機變之道?她不做官,也不必與人相鬥,這些對她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
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淡然說:“我對這些,從來就不感興趣。”
“是么?”公孫伯輿反問一句,道:“姑娘難道忘了,朝堂之上,陛下如何對待蕭王,如何十一殿下,如何對待姑娘自己的?姑娘何錯,何勞太后賜赦?殿下何錯,要受那份罪責?蕭王何錯,要被陛下收回兵權,人人可欺?袁君孺何錯?難道身為袁戰之子,陛下就可隨意殺害么?姑娘是千年之後的人,思想當比老朽要先進得多吧。然則現在一味忍讓,周旋其中,到頭來,不得安生,無處立命,姑娘以為,所有罪責,在何人?”
公孫伯輿在提醒她,她是一個現代人,思想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那些她認為對的,無可責備的事情,到這裏卻成了大逆不道。
這一點,她在來到這裏之初就清醒認識到了,所以,一直以來,日慎一日,如履薄冰,在皇宮大院內小心生存着。可是,哪怕她事事圓滑,小心謹慎,到頭來,一紙可笑的婚約就完全將她潛心營造出來的和諧打碎。
袁君孺的死讓她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地方的醜惡,而非畏懼。
而公孫伯輿的話則告訴了她,她不必畏懼,不必謹慎,只要手上有權力。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公孫伯輿看出了她的動搖,回過頭去,重又跪倒在蒲團上,神態安詳道:“三日之後,老朽在此等着姑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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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金頂寺內,渾厚悠遠的鐘聲傳來。
禪房內,燭光閃爍。
桌上擺放着一塊玉,一把類似於小鎚子的物件,還有幾圈紅線。
她把油燈移了過來,細細端詳了寶玉一會兒,然後用鎚子較尖的一端在寶玉頂端緩緩打磨。她不敢太用力,生怕把寶玉弄碎,打磨工作也就很慢。
這是十一那日給她的玉佩,她打磨了有一個月,才剛剛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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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伙房。
這是太子自她出事後,第一次來看她。
門被帶上了,屋外是被侍從趕出伙房的尼姑們,一時間有些吵鬧。
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空氣中有微小塵埃閃着光。
她咬了口饅頭,就着粥喝了下去。
太子坐到她對面,將她的碗還有粥拿了過去,放到一邊,然後像是獻寶一樣將手邊的食盒拿上來,說:“這些你就別吃了,吃我帶來的。”
“謝謝,不用麻煩了。”織錦淡淡說了句,便避過他,拿了饅頭,回頭笑道:“我吃這個就挺好了。”
“織錦,你從小嬌生慣養,這些粗茶淡飯的,你怎麼吃得慣?”太子急了起來。
織錦勉強笑了笑,說:“總要學會適應的,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快點走吧。要是傳到陛下,太后耳朵里,你會有麻煩的。”
她這算是下了逐客令,太子聽得出來,皺了皺眉,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看都看過了,還不走么?”她說著,忽然皺了下眉,目中露出一絲無奈,猶豫着走了過去,說:“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你不該過來。”
“為什麼?”太子忽然拉住她的手,說:“織錦,你放心,我會想辦法求父皇放你出去的,你會出去的的。我不求什麼,只希望你能回到宮裏,讓我每天看着你,這就好了。”
她苦笑着,忽然問道:“你不問我願不願意?”
太子目中露出一絲困惑:“你不會不願意的,回到宮裏,日子多舒心,你怎麼會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