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不識廬山真面目
看着侯爺與夫人這般瓜瓞延綿的樣子,乳娘如釋重負地對沐修槿小聲說:“原來還擔心夫人與侯爺關係會因那被王爺帶回的女子而受影響,如此看來倒是老奴多慮了。”
可乳娘等了半天都沒有聽到自家“二小姐”的回復,她有些奇怪地回過頭,卻發現沐修槿不知為何已淚流滿面。她伸出籠在袖中的手扯扯沐修槿的衣角:“二小姐這是怎麼了?”
沐修槿聽了乳娘的話后回過神來,覺得自己臉上有些微微發涼,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已滿臉淚痕。她訕訕一笑:“我也不曉得,大概是風太大的緣故吧。”
乳娘眉頭緊鎖地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沐侯爺沖夫人溫柔一笑,扶着她消瘦的肩膀側身指着身後的大漠女子介紹到:“這是簡兒。”
被喚作“簡兒”的女子見侯爺叫了自己的名字,連忙向沐夫人行了個禮:“簡兒拜見夫人。”低眉順眼的模樣一點也不像傳聞中乖張奔放的番邦女子。
沐夫人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丈夫,見丈夫對自己微微點頭表示肯定后,顫抖着一雙籠在廣袖中的柔荑拉着簡兒的手道:“你是簡兒?原來你也活着,真是太好了,天狼王保佑。”
“全憑王爺救助,簡兒才得幸活了下來與夫人團聚。”簡兒莞爾一笑,回答道。
可是,她太緊張了,一副心思全放在了如何討侯爺夫婦歡心上,並沒有注意到沐夫人話中那個微不足道的“也”。等她終於注意到那“也”字包含着的深意時,只可惜事事皆已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沐侯爺環住妻子的肩膀:“好了,有什麼話咱們進府說,不要在這兒站着了,想必簡兒一路也累了。”
“侯爺說的是,倒是我疏忽了,一時激動竟忘了要回府,簡兒你可莫怪我怠慢。我已在廳中備下了晚飯,咱們一家人邊吃邊聊,定要好好敘敘舊。”
“夫人說的哪裏的話,簡兒怎會怪罪夫人呢。”
“好了,回府吧。
簡兒本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欽國侯夫婦身後,卻因為是客人的緣故走得拘謹了些,漸漸地與侯爺夫婦拉開了距離。可她卻未曾想到走着走着腳下竟突然一滯,像是絆倒了什麼東西,隨即一把摔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心中十分通透,知道這是有人想要看她笑話,特意下了絆子。
果然,她剛一摔倒周圍立刻傳來了僕役們不屑與嘲諷的譏笑。雖然壓得很低,但她還是注意到了,但她並不在乎,這種程度的欺侮與她之前受過的**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正當她準備從地上爬起來時,一雙手伸到了她眼前,緊接着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要我扶你起來嗎?”
她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可又深知自己熟識的那個擁有同樣聲音的人早已魂歸大漠了,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便有些奇怪地順着面前的素手向上看去,待她看清了手主人的臉后,一張本因騎馬與陽光照曬而通紅的臉瞬間蒼白得如死人一般,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見到了地獄中前來索命的惡鬼,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顫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固隴……”
沐修槿歪歪頭,天真無邪地笑着說:“姐姐,你怎麼了?固隴又是什麼?”
“沒,沒什麼。”簡兒慌張地低下頭,神情錯亂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可她卻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軟得站不起來了。
看着簡兒狼狽的模樣沐修槿輕輕一笑轉身向正房走去,走了幾步后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身後看熱鬧的下人們吩咐:“看來簡兒姐姐今日自己是站不起來了,你們別忘了把她扶進來,她可是爹娘的客人。”
兩個看着十分伶俐的小丫鬟偷偷相視一笑,互相使了個眼色,向沐修槿福了福身,低頭應了聲,一起上前一把將失魂落魄的簡兒從地上拽了起來。
簡兒一副心神方才被沐修槿一絆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就連兩個小丫鬟以扶她為名暗地裏狠狠地在她腰間掐出了好塊青紫也並未察覺出來疼來。
簡兒被那兩個小丫鬟一路連拉帶拽地帶到了侯爺夫妻所住的正房,快進正房院門時,一直不緊不慢地走在簡兒身前的沐修槿看着正房高出院牆的高高檐角,回頭替了其中一個小丫鬟攙住簡兒,在她耳邊呢喃:“做戲要做全套,接下來還是我扶着簡兒姐姐才更顯得我的大度知禮來,不是嗎。”
簡兒轉頭看着身邊巧笑嫣然的少女,聲音因驚恐而微微顫抖:“你……是誰?”
“我?”沐修槿嘴角噙笑望着簡兒,彷彿她問的是世上最無用的問題一般,“我自然是沐家大小姐了,姐姐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方才跌了一跤把腦子給摔壞了?”
沐修槿話音剛落,就聽見身邊傳來了幾聲壓得極低的吃吃的笑聲。她回過頭,發現綠影與那方才被她替下去的小丫鬟正掩着臉偷笑。她裝着十分嚴肅的樣子輕咳一聲,兩人立刻收了笑,一臉恭敬地低下了頭。
沐修槿看着她倆的樣子微微一笑,對簡兒說道:“好了,該問的也問完了,該回答的也回答過了,咱們該進去了吧,別叫長輩等急了。”
簡兒點點頭,隨着沐修槿走進了正房。只是她不曉得這方雕樑畫棟,幽靜雅緻的院落竟會是她這一生厄運的源頭。後來她才知道,與她後半生將要經歷的痛苦相比,來到燕京前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是有盡頭的,深沉的黑暗中她能看得見前方的希望,而之後的噩夢卻如同一個深深的泥潭,人一旦陷進去便掙不脫,解不掉,逃不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慢慢地被淤泥溺死。
飯席上沐夫人看着相處得十分融洽的女兒與簡兒欣慰地沖夫君笑笑,抬手為簡兒夾了塊魚肉:“這是你第一次吃漢人的飯菜吧,可否有何不習慣?”
簡兒不自然地搖搖頭:“並無任何不習慣,多謝夫人關懷。”
沐修槿看了眼身邊一臉拘謹的簡兒,有意無意地問沐夫人:“母親,既然簡兒姐姐也來了府中,那她是在府內同咱們一起住,還是去別院與別院那位同住?”
沐夫人思索一下回答道:“簡兒與別院那位不同,她是你爹爹親自帶回來的,滿朝文武自然都知曉欽國侯帶回了個漠北女子,若是將她安置在別院倒顯得咱們欽國侯府有何隱瞞,如此還是與咱們同住更恰當些。”說罷,她側身徵詢丈夫的意見:“侯爺以為如何?”
欽國侯點點頭:“夫人思慮得倒是恰當,只是我怎不知別院中竟還住了何人?”
聽了侯爺的話,沐夫人望着桌旁的簡兒訕訕一笑,趴在夫君肩上耳語了幾句。沐侯爺一邊聽着妻子的話后,臉色開始悲喜交加地變化起來。他端起面親的酒杯想喝口酒壓壓驚,卻不想手抖得厲害,杯中的酒還沒等到送到他嘴邊便已撒得一滴不剩。
末了,他望着坐在對面的沐修槿嘆了口氣,將酒杯擱在了桌上。
沐修槿似乎是對父親的反應很滿意,她低頭用手摩挲着酒杯上繁複的祥雲文,輕輕一笑眼中滿是不屑與算計。可一抬頭,便又恢復了乖巧的模樣,眼中的算計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起身對簡兒說道:“看來爹娘今日有要事相商,簡兒姐姐咱們便先告退如何?”雖是商量的話,用的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簡兒也察覺出了侯爺夫妻的不對勁來,便從善如流地站起身:“自是如此,那簡兒便與沐妹妹先行告退了,晚些再來與侯爺夫人重新請安。”說著便行了個禮,同沐修槿一齊轉身向廳外走去,還未走出屋子,便聽沐侯爺叫道:“等一下。”
沐修槿似乎是早就料到侯爺此舉,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上前幾步詢問:“爹爹可還有何吩咐?”
沐侯爺指着女兒:“你先留下,我與你娘有些事與你商量。”
簡兒低頭看了一眼沐修槿的反應,學着漢人女子行禮的樣子向侯爺夫妻二人福了福身,知趣地走出了正房。
沐侯爺打發完簡兒后,又對屋內伺候的丫鬟婆子吩咐道:“你們也先退下吧,我與夫人小姐有些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