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逢
這是1890年山東的第一場雪,雪花如鵝毛一般飄撒,強烈的北風卷着雪花,就像一個兇殘的索命鬼,吹得房頂上的瓦片紛紛掉落,吹得本就不溫暖的房屋冰冷刺骨。
餓的意識不清的時候,俯在炕上的靳家媳婦邱娘好像聽到鬼差索命的聲音,他們嘴裏還哼着怪怪的調子,彷彿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邱娘有一瞬間就想要放棄,想着就這樣睡過去也不錯,直到她聽到了大女兒雲裳含着哭腔的叫聲:“娘,你醒醒,別嚇我!”
邱娘感覺有滾燙的熱淚撒在臉上,她睜開眼,望着大女兒明麗雋秀的臉龐,大女兒還沒出嫁,兩個小子還沒娶親,還有兩個小的需要照顧,她哪裏有膽子去死呢?別說是鬼差,這時候閻王爺也不能叫她走!
這麼想着,她突然覺得身體裏又充滿了力氣,直起身來,看了看並排躺在床上的兩個小兒女,俱都是六七歲左右的樣子,在全家唯一的一條灰色黃鼠狼的皮毛大氅下安靜的睡着,淺淺的呼吸聲在靜謐的只聽得見風聲的房間裏清晰可聞。
為了他們,她也得堅持下去,她問雲裳,“家裏還有小米沒有?”
“‘還有一小捧,不夠做一頓飯的。”雲裳答到。
邱娘閉了閉眼,她對家裏的存糧再清楚不過了,問女兒只是想幫助自己下定決心而已,“去生火,做一碗粥,要稠的。”
雲裳不解,“娘,這樣的話就只能給一個人吃了。”
“對,拿來給你表弟吃。”她伸出粗糙的手在自己的小女兒柔嫩的面孔上撫了撫,狠心說道:“我娘家就剩這麼一根獨苗了,不能讓我老邱家絕了后呀!”
靳大柱推着獨輪車走在前面,在雪地上才出了一個個灰色的腳印,顧敏頂着寒風小步跟在後面,不時打量着周圍的景色。
北方的冬天一貫是蕭瑟的,積雪堆積在路邊光禿禿只剩下枝幹的樹枝上,映襯着灰濛濛的天色,在詩情畫意的詩人眼裏便是一幅北國之冬潑墨山水。
在顧敏這個大俗人眼裏便只剩下一個字:“冷!”
她裹緊圍巾,將帽子再往下拽一點蓋住耳朵,在不平坦的小道上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前走着,一心希望這次找對了人,可以找個暖和地方歇會兒,不一會兒靳大柱便在一扇木門前停下了。
“‘孩他娘,快開門,是我,我回來啦!”靳大柱的嗓門洪亮,帶着凱旋歸來的精神氣兒。
“雲裳,你聽,是不是你那死鬼爹回來了?”邱娘正用勺子給昏迷的侄子喂粥,隱約聽到了有人叫門的聲音,隔着滿天的風雪,她疑心是自己幻聽了。
雲裳早就按耐不住就激動的情緒,一躍從床上蹦下來,快速的衝出門去,跑過場院,大喊一聲:“爹,爹!”
然而到了門前又有些遲疑,爹爹大清早就出了門,這麼晚才回來,不知道是不是事情進行的不順利。
門一開,靳大柱就用他許久不見歡快的笑容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雲裳一下子覺得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怎麼只有你一個,你娘呢?雲鵬雲鶴呢?”
“他們兩個去鄰居家借糧食去了,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到晚上還沒回來,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好吃的,難道還讓我們全家都餓着肚子等着你不成?”一個婦女爽朗的聲音隔着院子傳來。
確是兩個十三四歲半大的男孩子腳程快,鄰居家不用說是沒有糧食的兩人回來的路上老遠就看見了父親,跟小牛犢子一樣賽跑着到了門前,稀奇地圍着父親推着的獨輪車轉來轉去。
不一會兒,一個婦女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她一身灰色棉衣,已經很破舊了,但卻收拾的非常乾淨,一頭黑髮整齊地梳在腦後,用根木棍挽了,漏出長長的脖頸,顯得整個人利落又大方。
她邊走變說:“當家的,這大雪天的,你就穿着單衣在外面晃蕩了一天,是不是事情不順利?苗家拿不出糧食?”
“你這婆娘說的,你們娘幾個在家餓肚子,我還能再外面大吃大喝不成?那我還是人嗎?別光顧着糧食糧食了,你瞧瞧這是誰?”
那婦女這才看到丈夫旁邊站着的一位姑娘,全身裹得圓圓的,一副很怕冷的樣子,就連頭臉都包了起來,只露出個眼睛,忽閃忽閃的,一看就是個美人。
她平日裏都在家裏窩着,就是出去也不過方圓數十里,見過的人非常有限,如果之前見過,肯定不會不認識的。
更不用說這姑娘身上穿着的藍色帶暗紋的布料了,靳家祖傳有染布的技藝,她平日裏也接觸過不少布料,但據她所知沒有一家染布作坊能夠做出如此精美的布匹,怕只有外來的洋布才能夠做的如此精美。
那洋布從海外運來,每匹都要**十塊銀元,只有富貴人家才捨得多掏幾倍的價錢買洋布來做衣服穿。
她還是以前在潘大老爺家做乳娘時見過潘家夫人穿過,潘家夫人雖喜歡她,但到底上下有別,她在潘家認識的多數是下人,幾時認識這樣的人物?
顧敏見那婦人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了下她,知道重要的時候到了,她緩緩除下了圍巾,露出整張臉,微微沖那夫人一笑,搶先問到:“不知大娘可是鄰村邱舉人的妹妹?”
“正是,可是我家哥哥一年前已經去世了。”清末山東多災荒,文風不盛,百姓大多窮苦不堪,做土匪流寇的多,中舉的少,這方圓百里攏共也沒幾個舉人,又是姓邱,邱娘自然肯定了是自己哥哥。
“我已經知道了,可憐我那命苦的姨母,竟然也跟着去了。”顧敏哽咽着道,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拭淚,“我還是來晚了,都沒能見到姨母最後一面,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你是我嫂子的外甥女?可是我怎麼從沒見過你,也從沒聽嫂子提起過?”
“我母親和姨母是親姐妹,那一年逃荒,姨母和家裏人走散了,我們一家逃難到了南洋,就再也沒有了姨母的消息。可憐我姥姥姥爺就這麼兩根獨苗還丟了一個,臨終時還拉着我娘的手讓她一定要找到姨母。
前些日子,母親聽一個從山東逃荒到南洋的人說有姨母的消息,便想和父親一起到山東尋找,誰曾想到他們兩個在動身之前得了瘧疾去世了,我在南洋變成了孤身一個,便想來投奔姨母,誰想到會是如此。”
終於講完了台詞,顧敏低頭痛哭掩飾着自己的不安,從資料看邱少卿的母親3歲與家人走散了,被邱家當童養媳一般養大,3歲的孩子應該沒有記憶,她精心編製的身份可不要有破綻才是。
這個千里尋親的戲碼她在心裏排練了許久,到底不是專業演員,哭不出來的她不斷地用沾了薑汁的手帕抹眼睛,不一會兒便雙眼紅腫,好不可憐。
“還問什麼?”不等婆娘回答,靳大柱一拍大腿道:“正是我們家的客人到了,還不快請客人進去,這大雪天的,哪有在雪地里待客的道理?”
在靳家,靳大柱就是頂樑柱,一向說一不二的,既然他開了口,顧敏便跟着靳家幾口進了門。
這是個典型的農村院落,三間簡樸的泥屋坐北朝南,不大的院落里各種各樣的農具一應俱全,天氣太冷,兩個小子幫着父親把獨輪車往場院裏一放,接着就招呼顧敏進屋上炕。
“你們兩個都在外面呆了一天了,快進屋上炕上暖和暖和。”邱娘抹了眼淚,換上熱情的笑容,顯然已經相信了顧敏的身份,又交代大女兒,“快,南洋的遠親來了,去灶房端兩碗熱茶來,讓你爹和妹妹暖暖身子。”
顧敏正想客氣一番,旁邊的雲裳已經脆生生的答了一聲:“哎。”轉身就出了房門,順便還揪走了兩個把顧敏當動物園裏的動物一樣圍觀的兩個半大小子,“你們兩個也別杵在這兒當棍子了,都給我來廚房幫忙來!”
顧敏見邱娘和靳大柱都脫了鞋在炕上坐了,也入鄉隨俗地在對面坐下,這炕面積很大,可以讓幾個孩子在上面打滾,顧敏坐下一抬眼就看到旁邊並排躺着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俱都是玉雪可愛,要不是其中一個光着頭,可分不出來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
“這,這可是我那表弟?”顧敏激動地指着旁邊的那個男孩子問。
“可不就是,這就是我家少卿了,我們邱家眼前就剩這一根獨苗苗了。”邱娘摸了摸孩子光光的腦門說,又想起了自己早死的哥哥嫂子,平素最堅強的她也泛起了淚花。
“終於找到你了。”顧敏低低地嘆息着,仔細打量着自己的任務對象,雖說小孩子還沒張開,小小的臉蛋兒因為因為飢餓而顯得枯黃消瘦,但是單從五官來講就能看出將來俊逸不凡的雛形,確是本人不假。
靳大柱見兩人又有要流淚的趨向,道:“你這婆娘,哭什麼,人家姑娘從南洋不遠萬里跑來投親是來看你哭的嗎?”
兩個半大小子云鵬雲鶴也先姐姐一步從灶房跑出來:“娘,你怎麼哭了?”
邱娘勉強忍住淚:“娘今天高興!”
雲裳用家裏唯一完整的青瓷碗端了碗熱茶過來,邱娘將其中一碗推到顧敏身邊:“真是對不住,家裏什麼都沒有,只能招待你喝白開水了。”
顧敏哪裏在意這些,利落大方地回道:“沒事,這大冷天的,喝碗熱水剛好,姑姑我姓顧單名一個敏字,姑姑姑父你們叫我敏娘就好。”
大人在這邊客氣着,兩個小子早就忍不住了,13歲的雲鶴抿了抿嘴唇問:“爹,我肚餓了,你那包里鼓鼓囊囊的,可是給我們帶好吃的回來了?”
“你這小子,學武不好好學,吃飯倒是一門精!”坐在炕兒沿的靳大柱沒好氣地照兒子的屁股上一人一腳。
雲鵬開始抱屈:“爹,我又沒叫餓,你踢俺幹啥哩。”
靳大柱才不理他,將自己一直背在背上不離身的包袱取下,在炕桌上打開,“你們看這是啥!”
“是麵粉!還是白面!”兩個小子蹦起來,“娘,娘,給我們烙餅子吃!”
“這麼精細的白面,你從哪來的?”邱娘疑惑地問自己丈夫。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還得感謝敏娘呢!”靳大柱繪聲繪色地將自己今天的經歷講了。
坐在一旁的雲裳雙手緊握,緊張的聽父親講今天的經歷,整個心隨着故事的進展七上八下的,最後聽到父親已經答應苗家的婚事,整個心才完全落地,“敏娘真是個善心人兒,可幫我們兩家解決了大難題。”
邱娘也替女兒高興,但還是心疼那一整袋白面,“敏娘你一個小姑娘家尋到這裏也不容易,往後還得生活呢,我們可不能要你的東西,他爹,你還是去苗家把剩餘的麵粉要回來吧,雲裳和宗才的事兒我們再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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