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殘月落邊城
秦羽蹊血液翻滾,眼前朦朧濕潤,她從未這樣渴求過屬於昭衍的溫暖,從未如此執着地想要留下,只是山高水遠,他們之間的距離,早就決定了一切。
喜田輕手輕腳上了閣樓,在門口小聲道:“時間差不多了,王妃該去宴席了。”
昭衍雙手捏着她的雙肩,將她仔仔細細再看一遍:“我知道你是個嘴硬的,心裏話從不說給外人聽,可我不一樣,那些無情無義,再不相見的話,不要再說了。”
秦羽蹊低下頭,緊緊咬着唇瓣。
“別再傷害我了,秦羽蹊。”他雙手用勁,將她轉向門口:“走吧,往後做王妃的路還長遠。”
秦羽蹊往前走了兩步,停下:“昭衍,我求你最後一件事,你要答應我。”
“說。”
“你對着蒼天發誓,不會傷害夙恆分毫。”
昭衍搖頭痴笑,束起三指,對着天一字一句道:“我發誓,永不傷害夙恆分毫。”
秦羽蹊點點頭:“如若違背,願拿秦羽蹊之命償還。”
身後一瞬冷寂,昭衍緩緩側過身,死死盯着她:“你說什麼?”
“如若違背……昭衍!如果你為了讓我回長安,而對夙恆痛下殺手,那麼,我甘願用我的命去償還虧欠夙恆的一切!”
她說罷,匆匆往樓下走去。
昭衍一手撫上雙眼,身子顫了顫,倒在身後的長椅上,偏頭間,眼角濕潤的淚珠順着面頰慢慢滑下。
他在這塵世最後一點執迷糊塗,難道不是為了讓她情有所歸嗎?為何相愛的人最後都要反目……
秦羽蹊從秋水臨閣走出來,外面陽光正盛,她一手擋住眼,長涇上前扶住她。
“長涇,我要一個人走走,你就在這裏等我吧。”
“是。”
秦羽蹊拐入旁側的小道上,卻被隱在一株干枝后的人扯住了袖子。
“羽蹊……”
“敏虹!”她雙眸驟睜,一手拉住敏虹,面前的女子哪裏還能認出個究竟,從前白嫩的臉變得灰黑無比,身上的肉似是被削掉了,瘦的皮包骨,一身衣裙在骨架上飄飄蕩蕩,黑亮的髮辮粗糙地挽成髻,幾縷碎發在額前飄忽。
敏虹垂下頭,半是懊喪半是絕望。
秦羽蹊的眼淚幾乎是從眼眶中成串地掉落下來。
她一把抱住敏虹,嗚咽起來:“我的好姐姐,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你這不是剜我的心嗎!”
敏虹慢慢拍撫她的背,側過頭清咳兩聲:“羽蹊,你起來,我身子大不如前,這樣站着撐不住,你帶着我去那邊坐坐。”
羽蹊急忙攙住她,坐到一邊鋪着毛氈墊子的椅子上。
敏虹的聲音嘶啞無比,喘氣來跟風箱一般,她一手拂去額頭的汗,用帕子捂住半邊臉:“我這輩子,都不敢再見你了……”
羽蹊輕輕撫上她的臉:“你就是變成一百歲的老妖婆,我也不怕,何況你這就是瘦弱了些,好好補一補,很快就能好起來,敏虹,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今日來宮中,貴主的人一個也沒有見到……難道是貴主出了事……”
“羽蹊……羽蹊……”說到貴主,敏虹控制不住地嗚嗚哭起來,秦羽蹊小心地拍撫着她的後背:“好姐姐,你受了委屈,我不會放你一個人不管的……”
“貴主被朵甘妃暗害,被陛下貶至冷宮,永世不得再見,即便如此,朵日剌還黑心地給貴主的飯菜里下藥,貴主離開宮中后,便終日抑鬱,那麼個小院子,貴主怎麼受得住,現下……現下已是痴痴惘惘,分不清人事了……那碗下了葯的飯菜,貴主……貴主逼我吃下,幸的我吃的不多,又忙着去吐了幾次,才不至於命喪黃泉……”
毒藥……朵日剌……秦羽蹊只覺得鮮血一陣往頭上涌……
“我去找陛下!”秦羽蹊騰地站起來。
“無濟於事……”敏虹拉住她:“確實,自從陛下登基,小姐連皇貴妃都未封上,她心中確實不甘,也做過一些過分的事,怪就怪陛下薄情寡義,不怪小姐!羽蹊,你嫁給衛清寧王當真是嫁對了人,陛下……他根本不值得你愛!前一陣子,大臣們上書讓陛下封后,陛下不願,這才利用朵日剌將小姐害至如此境地,他們曾是夫妻啊……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怎麼狠心……”
秦羽蹊只覺得一片天昏地暗。
昭衍,你怎麼能為了等她,就對他人如此殘忍……
而這個人,是於她有恩的良娣……
“敏虹……”她將敏虹拉進懷中,緊緊抱住:“良娣是無辜的,你也是無辜的,錯就錯在我,若不是我與昭衍羈絆如此深,他也不會做出這等事,都是我的錯,你怪我吧,你打我罵我我都甘願!”
秦羽蹊面容雪白,只等敏虹不再抽泣,掀開衣裙跪在她面前:“別怨昭衍,一切根源都在我,我會用這條命補償良娣,補償你,然後永生永世在衛清,不會再踏足長安半步。”
“羽蹊你這是何苦!”敏虹欲去攙扶,卻無力地垂下雙臂,眼淚順着眼角滴滴落在衣襟上。
“敏虹,你跟我走,我來照顧你!”秦羽蹊望着敏紅:“你是我在這宮中唯一的親人,你若是因為我再受傷,我還不如去死了乾淨。”
“不……我不能跟你走……小姐還需要我……陛下也不會放我走!”敏虹拉住秦羽蹊的手:“好妹妹,你起來吧,我不怪你不怨你,一切都是陛下的無情,他愛着你就像是小姐愛着他,這些自私、這些無奈,都不是我可以懂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儘可能陪在小姐身邊,若朵日剌還要下毒手,毒死我就夠了!”
“朵日剌……”秦羽蹊壓抑住心中的怒火:“我不會放過她,朵日剌……”
敏虹欣慰地看着秦羽蹊:“看你過得好,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安慰,陛下不會捨得小姐死去,他知道我中了劇毒,還特派宮女來伺候我,讓我半步都不要離開小姐,可你知道她性子烈,這樣的日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羽蹊,你要走,就快些離開長安吧,這裏風水無情,只是催人命,你離開了這裏的骯髒污穢,不要管那些閑雜事,也不要報仇,你的榮辱與寧王、寧親王息息相關。你是我活着最後的勇氣了……”
秦羽蹊死命地搖頭:“不解決了朵日剌我不走,不讓陛下給良娣一個交代,我不走!”
敏虹長嘆:“一切皆是命數,錯就錯在,陛下從未愛過小姐。羽蹊,我已看開,你也不要追究了,你若是因此惹上事端,我立時就死在你面前,而如今說了這麼多,只想勸你快些離開長安,你走了,所有人都會好過吧……”敏虹顫顫巍巍地起身,留戀地看了一眼秦羽蹊:“羽蹊,你記住,陛下這樣的愛,你真的要不起。”
秦羽蹊如被潑頭冷水濕遍全身,從心瑟瑟發抖一直蔓延至全身。
敏虹說,只有她走了,所有的人才會好過……
她竟然連送送敏虹的勇氣,都沒有了。
看來昭衍的愛,她秦羽蹊真的要不起。
昭衍說到做到,命朗翊私下裏出宮,將一木匣交給寧王。
夙恆在寢宮當著她的面打開木匣,裏面放着一個刻着尊皇督造衛清寧王的令牌,旁邊是手諭,解釋說,皇帝令牌調查密閣的權力,下分給寧王殿下,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見了令牌如見皇帝。夙恆將木匣合上:“陛下是一如既往的縝心。”
立春后的一日,二人帶着二百隨從,踏上了赴任衛清之路,藩王不得召見永世不許入長安,她這一走,山高水遠,跟昭衍斷了個乾乾淨淨。
秦羽蹊的馬車是夙恆特別挑選,絳紫色的車身,四角綴有魚紋風鈴,聞風起舞,叮鈴叮鈴清脆銳耳。內里空間寬大,放置四腳紫檀木桌,桌上擺置她最愛的那一套紫砂茶壺、茶杯,旁邊白瓷盤中是二兩蜜餞兒,她就盤腿坐在錦墊上,捏着蜜餞往嘴裏送。
寬大的衣袍壓的脖頸痛,忍不住就脫下,換上輕便的一套曲裾,髮髻上步搖零碎,秦羽蹊一隻只摘下,放到婢女手心裏。
她打了個哈欠,躬身前去,掀開厚重的帘子,見夙恆依舊精神頭十足地坐在車轅上,就戳戳他的後背:“進來吧,涼。”
夙恆點點頭,跟車夫說了兩句話,鑽進車廂里,搓了搓手:“越往北越冷,一會就到淅山,我們找個客棧落腳。”
秦羽蹊將手爐放到他手心裏,順便拿起蜜餞塞進他嘴裏。
“這剛走了半天不到。”
夙恆嚼着蜜餞,囫圇說著:“赴任之期尚遠,不必着急。”
他放下手爐,打開暗格,從裏面拿出一張畫卷,攤開在地上,從婢子手中接過炭筆,標註上淅山二字。
“明日從淅山走,入名山山脈,出山見平原時,就離粟城不遠了。”
粟城……
她稍稍正坐,彎起唇角:“那年若不是你來了粟城,我都不知這個拜月節要跟誰過。”
夙恆合上畫卷,笑眯眯道:“頭腦一熱,放不下心,哪裏能記着拜月節,不過是緣分到了!”他俯身向前,雙眸亮盈盈地瞅着她:“如今的日子是我求了多少年月得來的美好良緣,可不是傻子出門撿芝麻,撿到一隻大西瓜!”
“渾說,我嫁給你不行,還要被你編排,真是豈有此理。”秦羽蹊一手推開他,卻被夙恆眼疾手快握住了手:“你聽我說個你最關心的,關於照顧貴主身邊的敏虹姑姑,我思前想後覺得光顧着敏虹還不夠,令派進去一個會功夫的婢女,這下這主僕二人都安全了,你放寬心,皺了一路的眉頭,我知道你放不下長安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