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茫茫大夢(十五)

第二百三十一章 茫茫大夢(十五)

穆清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後傾去,長孫無忌眼疾手快探手扶住,待她站穩了,才鬆開手欠身道:“得罪。”

穆清如夢初醒,一手撥開擋在她與杜如晦之間的人,抖着手去探他的脈搏,初聽之下雖走脈低弱,卻並無兇險,這才略寬紓了下來。阿柳已吩咐了人去請醫士過府,杜齊召來四名健仆,抬起胡椅往內院正屋裏送。

“還未曾謝過齊國公,卻不知拙夫他……”穆清低頭抹了抹眼底惶急中激出的些許淚水,轉身向長孫無忌道謝詢問。

“杜兄上山前便抱恙在身,山道險惡,自是受不住,本以為好歹能撐至祀山典儀過後回京。不成想,不成想他在典儀上當眾噴出一口鮮血來,把人都唬住了。所幸典儀已近尾聲,這便連夜將杜兄送回長安來。”長孫無忌急匆匆地拱手,“既人已送至府上,在下還須入宮覆命去,便不久留了。改日再來望探杜兄。”

轉眼望見穆清身後的賀樓夫人,又掃視過低案上的那方木盤,目光在白玉度牒和瓷瓶子上滯了滯,悶聲向穆清道:“現下杜兄抱恙,顧夫人倘若有甚麼為難處,只管來尋我。”

那賀樓夫人氣焰再盛,也不過是長公主府的一名乳母,長孫無忌眼下雖無實權,終究是皇后的兄長,炙手可熱,莫說是一名得勢的乳母,便是長慶長公主,也越不過他的勁頭去。再者,長公主尚未嫁進門。這蔡國公竟病成這個光景,往後的日子怕是不可期了,還得回長公主府從長計議的好。當下她訕訕一笑,使了眼色令侍婢收了案上的木盤,移步至穆清跟前,“既府中有事,老身便不好再叨擾了,在此辭過顧娘子。”說罷揚長而去。

穆清也不願同她多說一句,只命阿柳代她將長孫無忌好好地送出去,自己提裙一路跑進內院。一壁思忖着要不要密召趙蒼來瞧瞧。又恐消息已傳至宮中,聖上難免要遣御醫來瞧,介時若遇上了,只怕不妥。

轉念間已進到正屋內。撩開厚重的帷幔。左右諸人皆已退散。只留了一名婢子在添炭。穆清坐下平了平心氣,細細地又診了一回脈,確准目下並無險急。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打發了婢子出去,自己在他身邊守着。

杜如晦已被移至一張半榻上,面色枯黃無光,隱隱還泛着青,闔着的雙目凹陷入眶,緊閉的嘴唇因太過乾燥微有些翹皮。穆清起身倒了一盞溫茶,以絲帕子沾了些茶水,輕輕地擦拭過他黯淡的嘴唇。放下茶盞見他身上仍着了官袍,胸口殘血觸目,她不由皺了皺眉,伸手去摘下他的金袋金符,再卸下他腰間的蹀躞帶,替他換下衣袍。

忽然一件圓潤涼手的物件觸碰到她的手背,穆清低頭一看,原是只小瓷瓶,她親見過趙蒼將它交予杜齊。她摘下瓷瓶輕晃了兩下,尚有三兩丸藥在內。依着趙蒼的性子,若是配了甚麼令他自己得意的方子,必是要拿來予她說道說道,可這丸藥竟從未過過她的手。

穆清心頭一顫,急忙拔開瓶塞,倒出一枚在手心中托着看,也看不出什麼異常來。她放下瓶子,騰出另一隻手,摳掰開丸藥,湊到鼻尖下嗅了嗅,心中如鼓槌急擂,又倒出一枚來,掰開了細嗅,霎時臉色發白。她的視線緩緩移至杜如晦的臉上,望着他清癯凹陷的面頰,難看至極的臉色,眼淚不由連線珠似地滑落。

“娘子,宮裏遣了御醫過來瞧,正在前廳候着。”外頭有人回稟。她慌忙抹了兩把眼淚,收起丸藥和小瓷瓶,穩了穩聲音道:“快些請進來罷。”

御醫在內室診看了足有半個時辰,脈是號了又號,臉色是觀了再觀,又掏出一本小冊,細細密密地記錄了好半晌,臨到最後,才頗為躊躇地向穆清道:“請顧夫人外邊說話。”

“蔡國公的病勢已不是一兩日了罷,在下瞧着怎麼也有半年之久了。依在下之見……”御醫低下頭,連“唉”了數聲,神情為難不知該如何往下講,穆清也不敢問,僵持了許久,那御醫終究是重重一嘆,“在下無能,蔡國公這病,已非是藥石可解的了。還望,還望顧夫人心中早有準備。”

穆清睜大眼睛看着那御醫,仿若沒有聽懂他的話。御醫無奈地搖搖頭,只求速抽身,便拱手揖道:“出宮前聖人囑咐再三,眼下既已診過,在下也不好多耽擱,先回宮覆命去了,顧夫人好生照料蔡國公,不送。”說著便朝同來的內監揮了揮手,示意他抱上醫笥,一同離去。

約莫那御醫差不多走出府門,穆清猛地回身衝出門外,正要喚人備馬,親去找趙蒼問個明白,恰遇着阿柳從外頭進來,遠遠地便向她招手,“七娘,七娘,外頭的醫士也不敢胡亂請了來看,我命人悄悄地往東市安順堂去了一遭,接了趙醫士過來,大約過一會子便能到。”

穆清垂下手,慢慢收回腳步,返身要回屋裏,走到屋門前,又想起甚麼來,放下半打起的帘子,“快去,讓阿達再帶兩個力壯的去,趙蒼若是不肯來,綁也要將人給我綁來。”

阿柳不敢猶豫,忙應了聲去喚阿達。

“你怨他作甚麼。”屋內傳來低沉無力的聲音,彷彿還帶着幾分笑意,穆清只覺是自己聽差了,緊着挑簾進屋。

杜如晦不知甚麼時候醒轉過來,正半倚在榻上,含笑望着她快步走來。“幾時醒的,怎也不叫我?”穆清倒過一盞熱茶遞到他手上,快手快腳地將堆在一旁帶了血了外袍捲成一團,塞至邊角。

“早醒了,方才那御醫來時便醒了,不過是想讓他向聖人回稟時說得嚴重些。才有意佯裝昏睡不醒。”杜如晦向她伸過手,拉着她在榻邊坐下。“穆清,你莫要怨趙蒼,這事原是我的主意,起初他也是不肯的,是我執意如此,他無從違逆,才應下了。”

“這葯……”穆清從懷中取出那隻小瓶,托舉到眼前,“你如實告訴我。你與趙蒼究竟在作些甚麼。你若再瞞我。我便依樣配製了,同你一道吃。”

“正是時候也該令你知道了。”杜如晦仰躺在半榻上,有意使得自己口吻聽起來輕描淡寫。“事起今歲寒食日,聖人命我迎娶長慶長公主。你大約也早已知曉。這樁婚事明着是賜我潑天的尊榮。暗着是要扶穩李氏在朝的權勢。以掣肘外戚,我若不應,只怕難保你平安至今。聖人的心腸手段咱們都深諳。倘或我應了,以那長慶長公主的跋扈驕橫,入府後受我冷待,想來亦不會容你。我不能眼瞧着你因我受損,更不會貪戀權貴棄你於不顧,進退不得,惟有我不在這世間了,方是兩全。”

穆清手中的瓷瓶“噹啷”一聲落地,腿膝僵直不能自抑,一下跪倒在他的半榻前,顫抖着嗓音哀泣道:“所以你便命趙蒼制了這葯,慢慢戕害了自己么?所以你索性甚麼也不同我說,竟打算獨自一人就這樣去了么?你還稱道不會棄我於不顧……原是你自己應的我,要我好好地隨着你……而今偏要我獨存於世,我又有甚麼意趣……”

再往下的話,已隨着她的哭泣模糊,她伏在半榻邊斷斷續續地幾乎接不上氣來,乾脆也不說甚麼了,只縱了性子放聲痛哭,末了從喉嚨里發出裂帛一般的哀嘶,“我與你同去!”

杜如晦緩緩俯下身,握緊她因哭泣微微顫慄的雙手,只覺一片冰涼,她的嗓音本就弱些,平素連話說多了幾句亦會隱隱發沙,此刻已然嘶啞,一聲聲落在杜如晦的心頭,猶如刀刻,一面忍着心痛一面更加了幾分堅定。

阿柳立在正屋門口,聽着裏頭這一場凄凄號哭,束手無策地滯在門前,跟着也落了淚。她身邊的趙蒼重重一嘆,沉聲道:“還不至如此,你且去,我同她說去。”說著也不叩門,徑直推門而入,“七娘!你若再惹蔡國公動憂腸,怕是連我亦無力回天。”

……

整個年節,永興坊中的御醫便不曾斷過,每日輪着班地往蔡國公府上請脈調治。永興坊的坊門自此便一直留了一個角門,方便夜間受遣來問診的御醫出入。

年後兵部邸抄送至府上,杜如晦連夜抱病趕進宮中,稟報李靖率軍征討東突厥的戰況,去了不過一個多時辰,便教宮中車輦又送了回來,竟是在殿上因氣力不支昏仆了過去。府內上下連帶整個太醫署好一通忙亂。

太醫署令、太醫丞、醫監各來了一名,醫士輪番地來,前一名才出了永興坊,后一名接踵就入了坊,跟着一同來的禁咒師,穆清卻不許他們進去,都被阿柳請去前廳吃茶靜候。至夜,又留了一名醫士值夜。太醫丞臨走前愁眉不展地向穆清道:“蔡國公乃國之肱骨,聖人為了蔡國公的疾患,險些將太醫署掀翻了,直下了死命,倘若醫不好國公,我等只怕也不得活命了。可終究是我等技拙……實在是對不住國公,對不住夫人。”

“太醫丞莫自責,這些日子,拙夫病體沉痾,我也想明白了,人各有命,生死富貴全不在人,早已定下的命數,又如何能怨太醫署的各位。倘若,倘若果真是回天乏術,我自會在聖人跟前稟明了。”穆清將太醫丞送至二門,低啞着嗓子,勸慰他且放寬心。

送走太醫丞,阿柳已領了留夜的醫士往偏院去歇息,杜齊帶着大斗篷遮身的趙蒼穿過黝黑狹窄的夾弄,疾步從後頭角門悄無聲息地進入府中。

“病勢已日益沉重,今日太醫署的人診后定會向聖上回稟,再捱上三五日,待聖人確信無疑了,撤走御醫后,便可換藥調養。”趙蒼放下杜如晦的手腕,雖說是臘月里,他額頭上仍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他隨手抹了一把,向穆清道:“蔡國公端的是膽大,此舉實在太過兇險,遠甚當年聖人尚是秦王時,為速治瘧疾下的猛葯,幸而蔡國公底子尚壯,竟能熬持至今。”

穆清趕忙加了一領毛氅在他後背。“哪裏就有趙醫士說得那般駭人了。”杜如晦淡然一笑,自半榻上支撐起身,轉向穆清,“方才還見阿柳在,尚未來得及告知她阿延的消息,轉眼便不見她。”

穆清趕忙在他身後加了一領毛氅,“阿延如何?”

“他此去首戰告捷,單身匹馬挑了頡利可汗帳前的狼頭大旗,斬殺頡利麾下的一名戰將。聖人-大悅,也不知甚麼人向聖人進言,說阿延的拳腳功夫自小受教於英華,聖人也不等他們班師回朝,當殿便晉賞他為仁勇校尉,正九品的銜。”杜如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一會兒你去知會阿柳阿達,好教他們高興高興。再,得空還了阿達的籍,如今阿延也是官身了,總不好使他仍舊在奴籍里。”

這幾句話說得他極累,說到後頭幾乎帶喘。趙蒼聽得“英華”時,面色忽然一動,到底不敢向杜如晦造次,只怒瞪了穆清一眼,“照你這般照料他,我便是華佗再世也無法了。又有甚麼緊要的話非得即刻說了,還不快讓他躺下安歇。”

穆清醒悟過來,扶着杜如晦就要他躺下,杜如晦握着她的手,沉沉地說道,“義成公主自戕於李將軍槊下。她……自投陣前,只高喊了一句‘大隋負我,大唐欺我’,便迎上李將軍的長槊,攔救不及……”

穆清猛然頓住,停滯了拿毛氅的手,隔了片刻才回復了動作,“今時今日,旁人生死皆與我不相干,我只管你如何。”

趙蒼又催促了一遍,穆清照料着杜如晦安寢,親自送他自原路出府。回來時卻見四郎獨自一人坐在游廊邊的長椅上等她,見她過來,從長椅上站起,猶豫了一息,小心翼翼地問:“阿母,阿爹的病幾時會好?”

穆清習慣地想撫他的腦袋,忽然發覺不知何時他已長高許多,已過她肩膀,她的手只得落在他的肩上,“你阿爹他,不過是一時身子不爽利,調養一陣自會好的。四郎好生習學,待阿爹好了……”

“阿母不必瞞我,四郎而今又不是不曉事的小兒,阿爹若真只是一時不爽利,咱們家怎會每日不斷有御醫進出?阿兄們上回回來時說,說阿爹只怕是……四郎不信,必要聽阿母親口說予我聽。”四郎肅板著臉,昏暗的燈火照出他面上與年紀不相當的冷靜,那神情同杜如晦極似。

穆清胸口一脹,險些又落下淚來,一手摟了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只任由他們說嘴去,莫與他們辯。阿母說你阿爹能好,他便一定會無事。四郎已經這般大了,定是能體諒阿母,接后的日子,家中大約是不得安穩了,四郎若懂事,便安分守己地顧好自己,莫再教阿母更添操勞,可好?”

四郎一動不動地由得穆清摟住他的肩膀,過了許久才用力點了點頭,“四郎省得。”

穆清微微一笑,放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母知曉四郎最是懂事。天晚了,快回去睡罷,不能誤了明日的早課。”

四郎向她躬身行禮道了安,走了幾步,轉身又喚住她:“阿母,阿母再等等,待四郎再大點,所有的事便交由四郎來擔當,再不教阿母受半分勞累。”

穆清笑了起來,“阿母等着。”揮手讓他趕緊回去歇息,待他少年初成的背影沒入黑暗中后,她臉上的笑仍在,卻無端地落下一顆淚珠子來。都讓她再等等,杜如晦讓她再等等的話猶在耳,又乍然聽到兒子亦如是說。

她伸出手,臘月末的寒冷依舊刺骨,按說年節后就該要盼春風臨世了,只是這鑽肉剜骨的寒氣中,怎麼也觸不到半分半毫的暖意。貞觀四年的春天大約會來得很遲很遲。(未完待續。。)

ps:終於要寫到結局,心裏忽然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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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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