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茫茫大夢(十四)
西嶽奇險,行至山腳下車駕馬匹俱已難行,況祈天祭台的離宮又在半山腰臨崖而建。逢諭前來的人皆棄了車馬,浩浩蕩蕩的百來號人就要一步步走上半山。
北風凌厲,杜如晦甫一出馬車,腳尚未踏上地,一陣寒風夾裹細了小冰珠子襲面而來,正教他吞了一口,喉頭登時被人狠狠攫住了一半,嗆得喘咳了許久,面色原就蠟黃,這一番下來,越發泛黃透青,連得走路都要靠杜齊攙扶着。
行在前頭的長孫無忌自下馬時便望見了杜如晦這般的臉色,原地躊躇了一番,緩下緊繃的臉,走到他跟前虛扶了他一把,“杜兄這又是何苦,能者多勞話雖不錯,卻也要顧惜自己的身子不是。朝務本就繁忙,這樣的苦差,能推便推了,想必聖上也不會怪罪。”
說著他側頭瞥了一眼杜如晦的神色,仍是一貫的謙和端穩,忽就令他心生厭煩,語中帶了幾分譏誚,“怨不得聖人那般倚重杜兄,僅是這份奮不顧身親力親為的韌勁,便是咱們這些人不能望及項背的。只是杜兄也該多保重才是,眼見這開春便要迎娶長慶長公主,介時聖上必定還另有重任相托,且有得杜兄勞忙。”
杜如晦彷彿並不在意他夾槍帶棒的言語,反倒寬厚笑道:“若忙不過,定是要稟明了聖上,請出輔機你來助力。如今天下已大定,正是百廢待興時,輔機可不能貪圖恬逸。白白虛費了一身好才幹。”
這一番應答卻是長孫無忌所不料的,他張着口接不上話,直至冷風直灌入口才忙閉了口。他因李世民忌憚外戚,連遭左遷,緊要事上又不得重用,胸口自是有一口怨氣想要撒一撒,卻生生教杜如晦溫厚地擋了回來。
風大難行,一行人將近薄暮時分才抵達祭祀場。杜齊一扶着杜如晦,一路只覺他越來越冷的手,越來越僵硬的步伐。和越來越無力的喘息。至祭祀台處。再轉眼去看,他的臉色已是青白一片。
因祀山典儀定在第三日,久未有人來過的祭祀台也需兩日收拾安置,杜如晦又是那般形容。故長孫無忌只得一人操持着這些瑣碎。祭祀場後頭有屋宇三棟。原是高祖祀山時建起的小行宮。如今一直閑置着,除開最大的一間充作寢宮的院子還封着,其餘兩處院子早有人上來收拾了。迎候長孫與杜二人。
兩日來杜如晦面色沉灰,體虛氣弱,一應雜事幾乎全由長孫無忌一手打理起來。至典儀前一晚,諸事俱定,只待明日。長孫無忌鬆緩下來,閑來無事,隨意在院中走幾步,山間夜風透骨,卻別有一番意境吸引着人。
才略逛了逛,便見杜如晦所居的屋子大門半掩,微紅的紅光似從在屋中關不住,隱約透出,長孫無忌稍一猶豫,到底是抬手敲了門。
“杜兄倒是會躲清閑,高山朗月,對崖烹茶,若再有琴音几絲,當真是名士風度。”長孫無忌口中頑笑着,作了一揖,也不客氣,自行在火盆另一側的皮毛墊上坐下,向杜如晦攤開手,“在下既替杜兄打發了那些個繁瑣雜務,天寒地凍中,討杯熱茶吃可還該?”
杜如晦笑而不答,長箸夾起兩枚干棗投入一隻空杯盞中,又自火盆上執起沸騰得煙氣直冒的銅銚子,往杯盞中注入茶水,霎時茶香與棗香交織繚繞。他端起茶盞,謙恭地遞予長孫無忌,“輔機辛勞,在下以茶代酒略表謝意。”
長孫無忌接過茶盞,藉著爐火打量了幾眼他的面色,雖爐火彤紅瞧不出甚麼來,眉宇間的疲頓病容仍舊一目了然。兩人在朝對立之勢已久,長孫無忌話語間不得不搭上小心,“這一盞茶可不好飲,教有心的人瞧了去,杜兄就不怕隔日便有話傳至御前,你我就成了私下結黨,壞了杜兄的前程?”
杜如晦呵呵笑了數聲,卻並不答他,只望着他手中的茶盞,“此茶烹煮方式甚是奇特,還是幾年前七娘所授,江南冬日濕寒,飲來最是適宜。”說著又揮手向跟前大敞着門的臨崖平台,“如此星稀月朗,寒山暖茶的意境,與朝政何干?輔機可莫要辜負了。”
長孫無忌低頭吃了口熱茶,隨着他的手放眼望去,臨近臘月望日,月已漸圓,柔亮的清輝潑灑在群山疊影上,朦朦朧朧地勾勒出各色形態,雄壯奇險與無限的沉寂交融在一處,頗有一番蒼勁古意。崖內背風,只有低嗚呼嘯的風聲在平台外盤旋,屋內卻受不到冷風。兩人皆閉了口,痴痴地沉陷入這一片寂靜得只剩風聲的景緻中。
一道散着暖意的棗茶香氣隨注水入杯盞聲而來,擊破了長孫無忌心內的寧靜,卻見杜如晦執了煮開的銅銚子,又向他手邊的杯盞內添上了熱茶。“輔機心中也該明白,關中水旱蝗災,並非這一場祀山能解的,連日操勞,不過是明日演一演……”
杜如晦的話未盡,長孫無忌轉頭擰起了眉頭,唇邊浮起的笑意中半是嘲弄半是慍怒,“杜兄何出此言,你我為人臣子便該解君王之憂,何況事關民生社稷,又怎能敷衍行事?杜兄身子抱恙至此,不也一步一步上得山來了么?我這好端端無病無痛的,更是要竭力而為。”
杜如晦側頭不置可否地淡淡笑過,不知從哪裏拈出一顆烏褐的丸藥,在手中轉了兩轉,就着杯盞中的水服下。
“朝中皆道我為聖人妻舅,平素說了甚麼做了甚麼,背後數百雙眼睛看着,一舉一動皆無端牽起百般揣測,便是如此,長孫亦不敢忘報國初心,杜兄又何必說那樣誅心的話。”長孫無忌連着深嘆了數聲,無奈地搖搖頭道。“如今我親妹是皇后,自然連聖人也忌諱我長孫氏在朝的權勢。再觀近年來杜兄一再右遷,隆恩加身,我豈有看不明白的。說句妄語,你我不過都是天家棋盤上的棋子,你進我退,皆是執棋者的招式,半點由不得人,空有一腔抱負又有何用。”
“果真無黨爭之心?”杜如晦神色一肅,放下杯盞沉吟道:“只是……立政殿那邊可是向來急切。早先我府中那六名宮婢的事。輔機大約也略有耳聞,這樣的事又豈止一兩樁……”
長孫無忌抬手制止了他往下說,“舍妹糊塗,自負心思機巧。教杜兄見笑了。杜兄若介意。我卻不妨在此代舍妹謝罪了。”言罷竟真的站起身。朝向杜如晦深深揖了下去。
杜如晦來不及自皮毛坐墊上站起,只得偏過身,坐着與他對揖了。長孫無忌行過禮。直起身子,臉上倒不見甚麼愧意,“既杜兄提及黨爭,輔機倒有一事請教。杜兄的兩位螟蛉公子一向伴着太子念書,如今太子尚且年幼,二位公子卻已深諳結黨之道,勢頭強勁,不日便有在朝堂上掀風鼓浪的本事,杜兄難不成不知么?”
“輔機且坐下……”杜如晦費力地抬手向下壓了壓,喘了幾口,彷彿說幾句話是極耗費的事似的,緊皺起的眉頭中間隱約發青。長孫無忌見他這般形容,心下暗生了几絲悔意,此間並非朝堂,觀山賞月罷了,他又是那樣病骨支離,方才那一問未免言辭太過犀利了。
杜如晦好似也被他問住了一般,怔了片刻未能答上話來,隔了許久,幽然喟嘆:“這便是聖人的手段,正是輔機方才所說的棋局,實則並非我進你退,確是你我都進退不得,互相制衡。”
長孫無忌默然端起杯盞,木知木覺地飲下一口熱茶,轉頭又望向平台外鍍了一層清輝的崇山峻岭,絕壁間漸漸響起了金戈相擊、戰馬嘶鳴之聲,遠處起伏的山巒竟似烏泱泱的鐵甲軍陣,踏地而來。他不知是甚麼在心口涌動,忽然脫口道:“二郎從前是何等的磊落英武,咱們這些人又是那般果決地跟着他。時至今日,事是成了,卻仍惦念往昔的痛快。”
“輔機言重了。”杜如晦重穩了氣息,低弱地笑道:“權衡掣肘,自古就是帝王之術,他既是當今天子,自然也免不了那些。論來,他也算得是位明君,得他庇護,雖在災年,百姓大致還得安康,朝局初定,也少有真正奸佞之人。輔機莫怨莫氣餒,日後政事,還多賴勞心。”
長孫無忌只覺他這話說得怪異,隱隱含帶着甚麼未盡的話,卻如何也參不透,正要探問,杜如晦卻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急轉了話頭,徑直往下說道:“明日祀山典儀,不過是安撫天下,重振民心之舉,做得再是好看,也只是鋪陳演繹,救災之道在戶部,解災之道在蛙蛇。”
“救災之道在戶部,這我明白。解災之道在蛙蛇,這是何意?”新的疑惑替代了長孫無忌前一個疑惑。
“這容易,輔機想想,蟲害的天敵是甚麼?不是蛙蛇么?”杜如晦笑道,“旱荒水澇不定之年,田間蛙蛇多死滅,再有鄉民饑饉捕食,幾乎使之絕跡,使得蟲害少有敵患,大肆繁衍,蝗災便起。”
長孫無忌恍然,“故此時祈天祀山重豎百姓信心,待開春后使戶部撥出糧米救濟催耕,廣引蛙蛇歸田方是正理。都說杜兄匡扶社稷之才,此話真真不假,輔機受教了。”他捻須頻頻點頭,突然又想起了甚麼,正色問道:“問句教杜兄見笑的話,杜兄既早有此想,祀山過後呈稟了聖人,便是大功一樁,眼下說予輔機,不怕遭我搶了榮光?”
杜如晦忍不住笑出聲來,聲音中病氣難掩,卻蓋不住他今夜的洒脫氣韻,“我與輔機相類,亦不喜結黨爭榮。再者,你瞧我這病體沉痾,少不得要勞動輔機來寫這道奏疏。”
……
杜如晦奉旨祈天祀山,去了已有些日子,穆清整日裏深居不出,一來是不願聽到從朝中有意傳出來的那些編排杜如晦的話,二來眼瞧着冬去春來親迎之期臨近,仍是她再如何沉得住氣,此時尚未得他一句話。難免也浮躁起來。
這日晨起天色尚好,晨光早早便透過光禿的枝椏躍進園子裏,穆清自廊下過,見拂耽延與四郎正在園子裏揮動木劍,只聽見四郎清脆的嗓音帶着歆羨問道:“阿兄真要去軍中了么?”拂耽延大約是點了頭,又聽四郎道:“四郎若要去,便去英華姨母統帶過的驍騎營……”
兩個躊躇滿志的少年兒郎,已有了雄心抱負,穆清心煩意亂中倒也有了些許安慰,正要移步上前去同他們說話。游廊那一頭。有家僕抄着手小步跑來,見她正立在廊下,方鬆懈了下來,躬身道:“娘子教小人好找。門前將將收了帖。長慶長公主府的賀樓夫人已至坊內。不多時便到府。”
穆清頭腦里“嗡”的一聲。賀樓夫人原是長慶長公主的乳母,如今統管了長公主府的一應事務,比尋常掌事娘子高出好幾頭去。官眷集會時曾有過一兩句耳聞。單論手段狠心,絕不是個省檢的。
“去前頭準備着,萬不能怠慢了。”穆清打起精神,吩咐下話。轉身回正屋尋阿柳去更衣。
賀樓夫人個子矮小,年紀五十有餘,雙眼卻矍鑠銳利,緊緊抿着的嘴唇上滿是細密的紋路,一望便知是個利害的,連身後跟着的兩名侍婢,亦神色肅板。
穆清與阿柳互望了一眼,忙上前屈膝行禮,笑吟吟地將她迎入正院待客的廳堂內,雲頭紋的低案上早有人擺好了熱棗酪並幾樣細巧的江南糕點。那賀樓夫人也不同她客套,徑直在案前坐下,向案上糕點掃了一眼,“蔡國公府上也該講究一些,這樣的鄉野粗鄙吃食,如何能拿來饌客?”
穆清低頭淺笑,“是七娘思慮不周,賀樓夫人若不喜歡,命人換了去便是。”
賀樓夫人擺了擺手,“罷了,原也不為這府里的一口吃食來的,那些個規矩體面日後有的是日子打磨。”
阿柳忍不住挑起了眉毛,這長慶長公主欺人太甚,連府里沒品沒階的下人也可在穆清跟前盛氣凌人,按着她從前的脾氣,早跳了腳。偷眼瞧穆清並未動聲色,她也沉下氣來,且看後事如何。
“七娘一向隨性些,念着府里那些家人時常要伺候着也是不易,故素日他們都寬鬆。賀樓夫人肯撥冗指教,好是極好,七娘卻不敢無端白受這份恩惠。”穆清仍舊舒張着笑臉,好似未聽懂賀樓夫人話中要接掌蔡國公府的意味。
但見那老婦冷笑兩聲,面含鄙夷,目光灼灼逼視着她,“顧娘子機敏善辯,名聲在外,老身今日來並非要與顧娘子辯說,實是來討娘子的一句話。”
穆清斂起笑容,不偏不躲,正視着她的目光:“還請夫人賜教。”
“顧娘子爽快人,老身也不啰唣。”賀樓夫人向後一揚手,跟來的侍婢中的一名捧着一方朱紅鑲金邊的木漆托盤,分毫不偏斜地正置於穆清跟前。
穆清瞥眼看去,木盤一邊赫然呈放了一卷白玉鈿軸的綾素度牒,另一邊穩穩地蹲坐着一隻小巧葫蘆形瓷瓶。不論是白玉度牒還是葫蘆瓷瓶,皆覆著隱隱冷光。
賀樓夫人垂下眼帘,注視着木盤上的物件,涼涼地說道:“顧娘子跟隨蔡國公二十年,照拂周到,長公主如今將入主正室,有意要謝你,這度牒你收着,長安以外,任何尼寺,但憑你指,入寺便是住持。”
阿柳再忍耐不住,慍怒道:“豈有這樣謝人的?堂堂長公主,便是如此欺壓良民的?”
賀樓夫人抿緊了嘴唇,冷颼颼的目光直向阿柳投去,未待她開口訓斥,便聽穆清輕嘆道:“長公主的好意,七娘心領了,只怕七娘福緣淺薄,也未得慧根,不敢白污了佛門凈地。”
“如此說來……”賀樓夫人目光一轉,如剜肉的刀子一般看向穆清,“顧娘子便只剩這瓶葯汁可選了,這倒也省事。”
“倘若七娘一樣不選呢?”穆清氣極反笑,“朗朗乾坤,昭昭律例,怎容得夫人與長公主這番歹毒手段。”
阿柳氣得臉色煞白,一手攥緊了拳頭,揚聲喚人要送客。穆清站起身又是一禮,“今日府中瑣事繁多,七娘無暇他顧,這就不送夫人了。”
賀樓夫人不緊不慢地執起杯盞飲了一口棗酪,又慢悠悠地放下杯盞,“顧娘子此話差了,並無人要行歹毒手段,度牒就在跟前,我朝看重釋教,大好前程也在跟前,分明是一心一念替顧娘子謀條頂好的出路,怎就歹毒了?長公主何等尊貴,卧榻之側豈容得了他人,顧娘子若執意盤桓不去,到那時,恐怕是要來求着老身要這瓶葯汁。”
蠻橫要挾的話說的如此理所應當,穆清心頭怒火高燃,自知久纏多事端,還是先打發了她離去為要,哪知那賀樓夫人不依不饒,連珠串似地接着道:“顧娘子是個明白人,想來也知曉聖上賜婚的深意。蔡國公與顧娘子鶼鰈情深不假,聖上的決心更是假不了,顧娘子可想好了,切莫因一時兒女情長,日後帶累了蔡國公一同來飲這瓶葯汁!”
“蔡國公要飲甚麼葯,也是你這僕婦說的!”忽然一道洪鐘般的斥責滾入屋內,諸人皆一驚。抬頭透過敞開的屋門望去,只見一紫袍男子大踏步地朝她們走來,身後跟着阻攔不及的家僕。穆清認得來人,顯然賀樓夫人也認得他,面色尷尬地自座中站起。
穆清撇下賀樓夫人,迎出大門,衽斂過禮,“見過齊國公。”
待她抬頭直起身後,眼前的情形令她腦中轟然巨響,甚麼度牒鳩毒,賀樓夫人長公主,俱已不復存在,她眼中只看得見昏躺在一張胡椅中被人抬進府來的杜如晦,她一眼便瞧見他衣襟上沾染的一大片血漬,殷紅點點,四濺開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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