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章 曾為梅花醉似泥(下)
白天明逃走後,狼野的怒氣也消了大半。他轉頭望向梅林里的輕顰,只見她正雙手攏着破衣,勉強蔽體。裸露着的一段香肩,如寒雪一般光亮白皙。她的整個人,更似剛剛逃出獅口的雛羊一般,渾身顫抖着,呆坐在花影里。
雖是有驚無險,可顯然,輕顰也被嚇丟了三魂五魄。
無意間瞥見了輕顰那段如雪一般的香肩,狼野自感冒犯,便趕忙紅着臉背過了身子。許久,他都未聽到輕顰的一絲動靜,便又試探着回過了頭。卻見她依舊如泥塑一般獃獃坐着。
狼野不禁暗自納罕起來。想來,她與白天明定是你情我願,才在此野合的。可眼下,見她受驚之情貌,又似無辜被辱一般。狼野一時不解,又覺尷尬至極,不由拔腿便要走。
沒走幾步,他忽又似想起了什麼,不由停下腳步。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衫,逕入梅林,扔到了輕顰眼前。
輕顰並不理會他,依舊如泥塑木雕一般,獃獃坐着。
狼野見輕顰情貌異常,不由甚是詫異。遂俯身撿起那件外衫,一言不發的披到了她身上。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輕顰猛的一驚,下意識的伸出手臂一擋,那衣服便被她推落到地上。
輕顰抬起眼,狠狠盯住狼野,滿是敵意的吼道:“滾開!”
她的反應着實出乎了狼野的意料,他未成想,自己好心相助,竟換得她的怒目橫眉。“你……”狼野不由一時火起,遂指着輕顰的鼻尖,大發雷霆道:“你這個賤女人,當真不識好歹!”
他見輕顰只出神坐着,對他置之不理,不由自嘲似的點了點頭。又俯身“唰”的一聲撿起那件衣服,搭在肩上,一陣風似的轉身走了。
自上次遭到狼野的辱罵后,輕顰便恨已他入骨,此生都不願再與他碰面。怎奈冤家路窄,今日的窘態,竟又被他看了去。輕顰自覺氣惱不已。
待人都走凈后,輕顰出神了一會兒,便掙扎着站起了身。她這才感覺到了一陣疼痛。原來,她適才與那淫賊掙扎抵抗時,為了保住清白,不免挨了他許多拳腳。此時,她渾身上下都隱隱作痛。
看着身上的傷痕,想着自己如今的境遇,輕顰不禁又做回到冷地上,自怨自艾起來。她恨自己為何這樣沒用,淪落至此、任人擺佈,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卻毫無自救之力。想着想着,一滴滴晶瑩的淚珠,便從她那雙如清泉一般清澈的眸子裏,滑落了下來,滴在她身下那一片片的落花上。
她放肆的流着淚,委屈的抽泣着,彷彿適才的倔強,都是一口氣撐着的。現如今,人都走盡了,她的軟弱也便肆無忌憚、無所顧忌的展示了出來。
狼野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又一次平白被她辱罵。這麼多年來,整個水月山上,還從未曾有過一個人,敢這樣正面與他較勁,除了她。
一個小小的弱女子,一個出身青-樓的微賤女人,竟敢屢次與他針鋒相對,毫不退讓。狼野實在氣不過,如何都咽不下這口冤氣!
且這些年,狼野在山上,從不欺凌弱小,雖不乏嫉妒他之人,卻從未曾有過一個人,真真正正的恨過他。他始終都活得坦坦蕩蕩。可如今,她望着他時,眼裏流露出的那種實實在在的厭惡與恨意,讓狼野不自覺的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失落。
狼野一路走,一路暗恨自己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他暗自揣測道:“那個微賤女人,本性輕賤、不識好歹。日後她的事,萬萬不可再去理會。”
“那種賤女人,就該遭萬人唾棄,就該被當眾羞辱。”他一面這樣想着,一面加快了步子。
可他想歸想,輕顰那雙委屈、倔強,又怨恨的眼神,卻總在他腦子裏浮現,如何都揮之不去。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意她的目光,為何會對她的神情耿耿於懷,為何會為那樣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輕賤女人,如此心亂如麻、氣急敗壞,卻又牽腸掛肚。
他真的不明白,也想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撇下她,賭氣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掏空了。
走了一段路后,狼野的氣彷彿也消了大半。回想着輕顰衣衫不整的樣子,他不知不覺間,竟又鬼使神差的折了回去。
待他回到梅林時,見輕顰依舊蜷縮在林子裏、潮地上,逆風灑淚。他本還想與她理論一番的,可當他看到眼前這一幕時,登時便打消了那個念頭。他的心軟了下來。
原以為,這個女人是不可救藥的,放蕩又倔強。未成想,她在人後竟也是這樣柔弱、這樣無助。
狼野知道,於情於理都不該同情她,她是個人盡可夫的蕩婦。可她的眼淚是真實的,那樣清澈,清澈得讓狼野一時竟願意相信她,相信她不是那樣的女人,相信她是被逼無奈的。
這樣想着,狼野便已走到她身旁。輕輕的,他再一次將那件外衣披到她的身上。無意間,他瞥見了她手臂與脖頸處的瘀傷。他的心,登時便是一緊。他也不清楚,這一緊,究竟是因為吃驚,還是心疼。
輕顰並未察覺到狼野的出現,直到那件外衣披到自己身上。她才下意識的踉蹌着站起了身子,慌促間,她又將那件外衣抖落到了地上。
她望着腳下那件外衣,胡亂的抹乾了臉上的淚珠。驚恐又發狠的盯住狼野,咬牙質問道:“你想怎樣?”
狼野並不答話,只靜靜的看着她。她那張清秀又驚恐的臉龐上,滿是戒備與敵意。她的腮邊,仍掛着未擦凈的淚珠,晶瑩又純凈。目光依舊那樣冰涼,涼在狼野的心上,化作他心中一種不可名狀的疼痛。
待狼野緩過神色,不由看了一眼她腳下的外衣,支吾着,尷尬道:“我,我送你回去。”
他的話,並未博得輕顰一絲的友善。她不屑的白了他一眼,冷着臉道:“不敢勞煩你送,我自己會走。”說著,她便轉身踉踉蹌蹌的走出了梅林。
狼野趕忙撿起那件外衣,追上前,道:“你把衣服披上。”
輕顰頭也不回,只冷冷道:“拿走你的東西,離我遠點。”
見她如此決絕,狼野手裏攥着衣裳,僵在那裏。他從未受過如此拒絕,只覺臉面上有些掛不住,便朝着她的背影揚聲嚷道:“你披上衣服,你那副德性如何見人?”
聞言,輕顰轉回身,狠狠盯住他的眼睛,咬牙道:“我什麼德性,是我自己的事,無需你來費心!你只需管好自己,離我遠一些!”說完,她又轉身朝前走。
見她如此不領情,狼野不禁又是怒火中燒。便對着她的背影嚷道:“你……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是我瘋魔了才來管你的事!我……”他只覺滿腔怒火撒不出,恨不能即刻便與她分道揚鑣、撇清干係。
這樣怨恨着,他便回身一頭扎進了梅林。在林子裏,他更是左右找不到出路。一時心焦煩躁,便抓着衣裳,狠狠的朝着梅枝一抽,憤憤罵道:“什麼東西!”
梅花散落,花瓣隨着雪花飛舞開來。
輕顰拖着狼狽的身子,回到了後山。她進院門時,恰逢高玉出診歸來。
高玉見輕顰衣衫不整、渾身是傷,不由大吃了一驚。他趕忙關切詢問。只是,輕顰此時身心俱疲,不願再多言,便只敷衍了一句“沒事。”便一個人進了廂房裏屋,關上了房門。
郭神醫見輕顰這般模樣,便也未敢問及采雪一事。只與高玉一道,面面相覷的守在外間裏,寸步不敢離開。
半個時辰過後,輕顰重新梳洗乾淨,打開了房門。見二人已撇下了爐火上的湯藥,雙雙守在門口,輕顰心中不免慚愧。
“郭神醫,輕顰無能,沒能採回凈雪,反而延誤了熬藥的時辰。”她垂着頭,不敢看郭神醫的眼睛,滿懷愧疚。
“不打緊,孩子。”郭神醫寬慰道:“只要你好好的,這葯大可日後再制。”
高玉只站在一旁,擔憂的望着她,卻不敢細問。
輕顰見他們目光猶豫,便道:“我沒事。”
她頓了頓,又滿心自責的問道:“耽擱了熬藥的時辰,輕顰深感愧疚。不知,可還有辦法補救?”
郭神醫回身拿起那藥罐,遺憾道:“此葯是一一按照醫書上的記載所熬制,不敢增減一分。若藥引子加入的時辰不對,想必會使藥效生變。葯乃醫病之物,不可有半分隨意。若藥效生變,良藥也可變為毒藥,斷不可冒然再用。”
聽他如此說,輕顰更感慚愧。
高玉深知,此葯耗了師傅太多心血,便也惋惜道:“此葯,師傅已不眠不休,苦心煎熬了十來個時辰。且又加了幾十味藥材在裏面,若就此倒掉,未免太過可惜了!”
郭神醫聞言,不由肅然訓責道:“高玉,為師平日裏是如何教你的。藥材不比其他物件,‘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你要切記,日後用藥時,需得萬分謹慎才可!”
高玉得到教誨,便趕忙垂首應聲,又詢問了一番補救的法子。
見他二人苦苦詢問,郭神醫猶豫道:“醫書上雖未註明補救之方,不過,我先前也曾聽人說過,古方上凡是以雪水為藥引之葯,那‘雪水’,皆可由‘胭脂紅’代之。”
“胭脂紅?”二人異口同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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