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一語凄愴[四]
朱顏從一個長夢裏醒來。
這個夢很安靜,空無一物,周圍全是黑的,但她記得那是夢。
意識還很模糊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耳邊不斷地說話,她聽得到談話的內容,但體味不出其中隱含的情緒。
“怎會還不醒來?”
“可需用針?”
“再等片刻,若還是不醒,立刻傳信給朱夫人。”
朱顏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醒過來,但真的覺得很累,從心底里希望再睡一會兒。
直到聽到隱隱的哽咽之聲,朱顏才意識到身邊的人應當十分着急和驚恐,終於強撐着睡意睜開眼。
“阿顏,你可算醒了。”
剛睜開眼,朱顏就覺得自己被人穩穩抱進了懷裏,本能地想要掙開,無奈初醒時四肢彷彿還不是自己的,沒有半分力氣。
“永無,放下她,阿顏受不得這般晃動。”這是七娘的聲音,很冷靜,但其中還帶着一縷緊張過後的放鬆。
朱顏抿了抿唇,重新闔上眼整理思緒,虛弱的聲音細若遊絲,啞得不成樣子,“……我又暈倒了么?”
“姑娘,你都快嚇死我們了。”白蘋伏在榻旁,將水遞到她蒼白的唇邊,“分明方才還好好的。”
“別怕。”朱顏小口飲了些溫水,自覺心中清明了不少,掙扎着坐起身,輕聲打趣,“你們身子結實着呢,嚇不死的……再說,我都‘死’過一回了,再來一次,傷心也有限的。”
白蘋之前同她說過,那時她們都只道她是真的死了。哭得傷心不已,全是實打實的,因此旁人全然沒有發覺她是假死。
左右都為她傷心過一次了,再來一回,流的淚只怕也有限——畢竟人的感情也是會累的。
白蘋嚇得面色發白,攥住她冰涼的手搖頭,“姑娘千萬別這麼想。若是再有一回。白蘋都該哭死了。”
“你是個好姑娘,你會長命百歲,不會那麼早死的……”朱顏淡笑。緩緩闔起眸子,“我很累,永無陪我一會兒,好么?”
其餘人緩緩退出。只留了永無在裏面,垂眸看着窩在被中半眯着眸子的女子。
“阿顏手中救活的性命更是不計其數。自然也不會……”
朱顏倏然睜開眼,緩緩抬起手,看了一會兒,笑了笑。“可我手中欠的命,只怕也不少,算來算去。扯不回來,只好用我自己的命去還了。”
不是今生……但那個不擇手段。最後將自己都算計進去的女子,畢竟曾是她。
三轉輪迴,她算是明白了,若是不能早早將這一切還清,她還要受更多的痛苦。
永無沉默了,他承認他從未看透面前的女子。
之前十餘年,他看的是河山麗水,飛禽走獸,簡單到了極點,他從來沒有本事看清朱顏心中所想。
朱顏曾告訴過他,自己同他們不一樣,她像是知道太多前世今生的事情——她知道永無並不在意那些事情,因此毫無隱瞞。
但現在看來,她只怕還隱瞞了許多,否則何至於幾次將她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永無……”朱顏忽然向他身邊靠了靠,側身抱住他,低低呢喃,“很冷……”
暈倒之後身體虛寒,她的確懼冷得厲害,永無沒有多想,環住她輕嘆,“知道難受,就該好好在意身子。”
“嗯……”朱顏將臉蹭上他衣襟,輕輕磨蹭,“永無喜歡我么?”
“阿顏……”永無低下頭,她呼吸之間送來極淡的蘭草香味,淡得幾欲斷絕,卻又飄渺得勾人魂魄。
朱顏勾起唇笑了,分明是溫言細語,聽起來卻冰冷異常,“我同宣清有好幾次……還曾經懷過他的孩子,這些,你都不在意么?”
“你還沒死心么?”朱顏埋着頭,又似自語,又似相勸。
她生來就背負着父親的機謀,被裹挾在那一場算計之中,不論從前還是現在,那種閑雲野鶴一般的生活是她不能想的,也不敢奢望的。
永無這般謫仙一樣的人物,也不是她一個滿心俗務的人配得上的。
附庸風雅,做得了一時,卻做不了一生,沒必要讓自己這麼辛苦。
從頭到尾,他們都只能做朋友,沒有其他。
兩世相逢,一點沒有改變的東西,或許只有這可憐的一樣了。
永無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放開她。
誠然,她說的沒有錯,就算真的不在意那些,也不可能容忍她日日夜夜念着旁人的。
“呵,你終究不是竇平遠。”扔下這句令人費解的話,朱顏縮了縮身子,掀起被子掙紮起身,因方才的昏迷,冰涼蒼白的指尖還在不經意地輕顫。
永無擋住了她,“小心着涼,要取什麼?”
“取什麼……?”朱顏仰起頭想了一下,她其實並不是要取什麼東西,只是覺得枯坐無聊,想起身走走,不過被永無這麼一問,她反倒記起些旁的事情來。
微掩了眸子,將眼中複雜的神色擋住,“方才出了許多冷汗,該再喝些水。”
永無為她取了方才喝過幾口的茶盞,還是溫的。
朱顏乖乖喝去了一小半,在手中拿了一會兒,遞到他唇邊,“你也喝一些罷。”
水中被她放了些許助眠的藥物,朱顏見他盡數飲下,眯起眼笑了一下,蒼白的面色在燈火下顯出異樣的光彩,“永無,你說……宣清他騙我,我該怎麼報復他?”
“阿顏……”永無很快意識到她遞來的水有問題,但屋中本就焚着安神的香,再添上放了安神葯的茶水,他已經發現得太晚。
“抱歉。”朱顏拉緊衣物起身,為他掖上被子,“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
袁凜欠她的還沒有還清,想這麼死了,太便宜了些。
想讓她回江南,她就偏偏不回去,想見她活得好好的,她就要到他面前死給他看——什麼都不能讓他如願。
初冬的子夜很冷,寒風吹透她本就淡薄的衣衫,讓她虛弱的身體愈加發涼。
才轉過悄寂無人的廊下,一點昏黃的燈光映入眼帘,執着燈籠的人身姿佝僂着,很是老邁。
朱顏立住了步子,輕動了動唇,“母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