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畫中君(2)
第111章
夏初菡要親夫君大人的動作瞬間定格。
扇中尼走到江含征身邊,開口:“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
夏初菡的耳邊嗡嗡嗡的,像匯聚了一窩蒼蠅,她不動聲色地離開江含征的懷抱,若無其事地微笑:“夫君的話我聽明白了,夫君先去休息吧,我把外面幾件衣服收拾一下。”
見嬌妻又肯收拾自己的衣服了,江含征心中的警報解除,露出微笑:“不要太晚,過會兒一塊午覺。”
夏初菡:“......”
她微紅着臉含糊地應了一聲,餘光看見,那扇中尼竟然寸步不離地跟着江含征,念經似的在他旁邊絮叨:“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
夏初菡涼涼道:“羅嗦能解決問題么?”
江含征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夏初菡道:“如果大人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但是老有一個人在你耳邊說你是錯的,大人會改變主意么?”
江含征不解,蹙眉道:“當然不會,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夏初菡勾唇莞爾,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那道虛虛的影子:“沒事,只是突然想起,試試大人的心志而已。”
扇中尼正合著韻律念得投入,聞言戛然而止,愕然看向夏初菡:“你能看見我?”
夏初菡信步走到衣架旁,抽出那把扇子打開,回眸掩唇,微微頷首。
那邊,江含征已自去休息了,扇中尼突然飄向夏初菡,厲色:“你敢阻我好事,你不怕我?”
瞬息之間,她身形膨脹,頭顱漲大,頭髮蓬蓬炸起,眼睛突出,血盆大口豁然洞開,裏面刷地垂出一條足有三尺長的紅舌。
夏初菡“嘖”了一聲,低下頭,把扇子一折摺疊起,慢悠悠道:“這還是個美人么,都可以扮演鍾馗了,話說,你的頭髮是怎麼長出來的?”
扇中尼:“......”
夏初菡轉過身,聲音依舊低低:“你跟我來。”
到了另一間屋子,夏初菡對隨後跟來已恢復原狀的扇中尼道:“看來當地知府把張順判為死刑沒少受你的影響,你到底和他有何冤讎非要如此?”
扇中尼雙目猩紅,神色凄厲:“他該死!”
夏初菡點點頭,語氣平和:“如果他該死,你就更不應該弄髒自己,把他的罪行說出來,讓陽間和陰間的雙重刑法去懲罰他,而不是你這樣給人誤導,會害了別人不說,也會增加了自己的罪孽,等於說是因他而拖累了自己,值當么?
不如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由我轉述給巡按大人,讓巡按大人給那人相應的懲罰,你說如何?”
扇中尼猶疑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好。”
她叫陳四娘,因為上頭有三個姐姐,她排行第四,所以便被籠統地取了這麼個的名字。
其實,生活在窮苦的莊戶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又是個女兒,哪有那麼多講究呢?
她九歲那年,是個災年,本就窮困的一家子愈發揭不開鍋,眼看着就要餓死,於是,她的父母便把她不滿十五歲的三姐賣給了一個富戶人家做妾,把不滿十歲的她賣給一個尼姑庵做了尼姑。
五個孩子中,大姐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二姐早死,弟弟是父母的命根子,所以要賣,自然就賣兩個較小的女兒。
記得她還未被賣到尼姑庵時,一天夜裏,三姐突然跑回了家,她渾身是傷,衣服上沾滿泥土,臉上的淚痕一道又一道。
三姐哭泣着跪在父母面前,全身發著抖,乞求父母把她要回來,不要再把她留在那個可怕的地方,“我會加倍幹活兒,只吃家裏人剩下的飯,哪怕不吃也行,爹,娘,把我留下來吧。”
三姐跪在地上,一邊哀求,一般恐懼地抱着自己,像一隻被嚇破膽的小鵪鶉,不自覺地瑟瑟發抖。
陳四娘看到三姐的露出的手腕上的燙傷和淤青,驚叫一聲:“三姐,你的手怎麼了?”
三姐身體一顫,頓時淚如雨下,接着,她開始解自己的衣服,手指哆哆嗦嗦,一邊解一邊斷斷續續地哭訴。
都是傷,鞭傷,扎傷,掐傷、燙傷。
一個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被得完全不成樣子,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真真讓人觸目驚心。
“……每天晚上,他都會用那些妖作的法子折騰我,我越疼越叫,他就越高興,折騰得越厲害,常常把我下身弄得流血不止,好多天下不了床……
夫人還算好心,會來看我,每次見我都嘆氣說:‘造孽,你還這麼小……’然後開始抹眼淚,可抹過後又勸我認命,勸我順着他,他也有他的苦,一個不能人道的男人…..
娘,女兒是想認命的,可女兒……實在受不了,再多待一天,女兒會死的……”
三姐的哭聲凄慘而絕望,微弱的光線中,她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那些可怖的傷痕,如一枚枚殘忍而灼人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烙進只有九歲的小女孩陳四娘的心靈深處。
那一晚,母親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
可即便如此,天亮之後,三姐還是被父親送回了那家。
三姐臨去時的那個眼神,她終生無法忘懷,就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刃,狠狠地扎進她的內心深處。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少女被得體無完膚的身體,夜晚凄慘的哭聲,父親沉默而冷硬的面孔,三姐臨去時悲絕的眼神……
像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跟隨了她一生。
後來,她想,或許,自己厭惡男性的心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從虐待她三姐的男人和自己父親開始的……
她被賣到了雲水庵。
可她並不覺得苦。
實際上,自目睹了三姐的事後,她便常常害怕有一天父母也會把她賣到那樣的人家。
為此她拚命幹活兒,飯只吃原來的一半,在父母面前越來越乖巧,好多次都餓得暈倒在地,可醒來后,面對母親遞給她的少得可憐的草餅,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一口一口地咽口水,也不敢吃。
母親不停地抹眼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姐之事的影響,賣她的時候,父母沒有把她賣給人牙子,而是賣給了尼姑庵。
只是,此時還不到十歲的她永遠想不到,尼姑庵為什麼會買人。
和她一同被買到雲水庵的,還有一個小女孩,比她大兩歲,後來取名凈心。
她和凈心年齡相仿,遭遇相似,又住在一起,因此感情最好,親如姐妹。
從十歲到十五歲,她不問世事,認真做活兒,過了她生命中最平靜的五年。
十五歲這一年秋天,有一天夜裏,她突然肚子痛,便匆匆披了件衣服,按着肚子跑去外面的廁所。
她住的地方離廁所有一段距離,回來的時候繞過二師姐的房間,突然聽到二師姐的房間裏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又像是笑,像她肚子疼痛時的呻.吟,又像貓兒撒嬌時的呢喃,還夾雜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喘息聲……
她十分疑惑,便捂着肚子在外面有氣無力地問了一聲:“二師姐,你醒了么,是不是你的肚子也疼了?我那裏還有幾棵不久前采來的治肚子疼的草藥,還沒來得及吃呢,要不要也給你送兩棵?”
房間裏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方聽到二師姐的聲音道:“你怎麼在這裏,什麼時候來的?”
她垂着頭萎靡道:“肚子疼,拉肚子,剛路過這裏。”
二師姐啐了一聲:“快睡你的去吧!煩死人的小蹄子!”
她心中很不高興,但也不敢多說什麼,“嗯”了一聲,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秋日的夜晚,風清月白,滿屋晃動的光影。
凈心也醒了,看她進來,說道:“又肚子疼了?快上我被窩裏來,我給你暖暖。”
她毫不猶豫地鑽進凈心的被窩。
凈心暖暖的手蓋在她的肚子上,輕聲道:“要不要我去廚房給你燒點水?”
她搖了搖頭,用自己的手覆住凈心的手,共同捂在自己的肚子上。
月影朦朧,少女軟軟的身軀側在自己身旁,溫熱的呼吸撩在自己的耳畔,手指的溫度透過自己的肌膚,已是凈語的她像墜入一個寧謐美好的夢裏,美好得讓她不願意醒來。
“還疼么?”過了不知多久,凈心問她。
她含含糊糊唔了一聲,像怕凈心把自己的手抽走似的,更用力地按住凈心的手。
凈心輕笑一聲,過了一會兒,又無緣無故地嘆起氣起來。
“怎麼了?”她問。
“沒什麼。”凈心幽幽答道。
她沉默一會兒,然後說起剛剛路過二師姐那裏時發生的事來,“我好心給她草藥,她倒罵我煩死人的小蹄子,真是太過分了!”她憤憤然。
誰知凈心一聽,驀然變色,一把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警告道:“以後這件事對誰也不要說,聽見了嗎?”
她不解,隨即欠起身來,問道:“怎麼了?”
凈心的面孔籠在一團朦朧月影中,顯得凝重而憂慮,她怔怔地望着屋子中的某一處,聲音虛弱而凄然:“你終會知道的,說不定以後就會輪到我們了,我都十七歲了……”她蒙住自己的眼,聲音彷彿沾染了淚水,霧蒙蒙的,“我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可是……我們沒有辦法……”
凈語眉頭緊蹙,覺得凈心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瞞着她,於是便去拉凈心的手,誰知凈心反手摟住她,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淚水,竭力平靜道:“好妹妹,我們睡吧……”
我們睡吧……
少女的聲音,少女的懷抱,像一種致命的蠱惑,一下子讓她把自己要做的事拋在了腦後,就那麼順着對方的手臂,倚在對方軟軟的懷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看到二師姐,二師姐上下打量着她,嗤笑一聲:“怎麼,肚子好了?”
她點了點頭,禮貌地回問:“二師姐呢?我那裏的草藥還沒用,要不要給二師姐拿一些過來?”
二師姐覷着她,突然哈哈笑起來,輕佻地用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嗤笑道:“憑小師妹這副模樣,只怕很快就要夜夜‘肚子疼’了,那些葯,你你還是留着自用吧。”
說完放開她,大笑着去了。
凈語又氣又疑,呆在原地,平心而論,二師姐長得不錯,皮膚白凈,細眉長眼,頗有幾分姿色。
可她就是不喜歡此人,不但她不喜歡,其他的師姐們也不喜歡,但沒辦法,師傅喜歡,只要師傅喜歡,她們這些人就得忍讓三分。
事後,她和凈心在河邊洗衣服時,便向凈心說起此事,既憤憤不平又迷惑不解:“她連大師姐都不放在眼裏,那天,她搶了大師姐的一雙新鞋,還對大師姐說:‘你不服氣可以告訴師傅去呀。’結果大師姐也沒去找師傅,把那雙鞋讓給她了。
你說她憑什麼呀,幹活兒最少,吃飯最挑,還總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師傅到底是怎麼想的呀?”
凈心只是埋頭洗衣,好久才回了一句:“大概憑她長得最好吧,”頓了頓,“其實小師妹你比她好看,只是你……”
“她長得最好?”誰知凈語聽了這話后像聽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樣,驚詫道,“她哪裏長得好了?長得最好看的是你,我最喜歡你。”
原本正怔怔地望着水中自己倒影的凈心,聞言卻是一笑,頗有幾分悵悵的意味:“也就你會這麼說罷了,真是孩子氣。”
她剛要反駁,突然一粒石子飛過來,正砸在她們面前的水裏,兩人登時被濺了一身一臉的水。
兩人慌忙起身,擦着臉上的水,朝對面看時,卻見一位年輕的公子正倚在不遠處一條小船的船艙外,輕佻地朝她們笑呢。
凈語登時柳眉倒豎。
而凈心卻突地紅了臉,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她,微微垂下頭收拾衣物,唇角不自覺噙着一縷若有若無的溫柔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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