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鏡中影(15)

第108章 鏡中影(15)

第108章

“然後,在女孩睡的那間廈子放了一把火。”

夏初菡膝上的手握得死緊,她緊緊地抿着唇,似乎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剋制着自己不當場發作。

雖然已經聽過很多罪惡,可是如此直面傾聽一位真正的兇手卻還是第一次。他不但設計除去孕婦,不但親手殺害成人,他連孩子也不放過。

一時間,夏初菡都開始懷疑,就這樣的一個靈魂還有何超度的意義,就讓他永遠待在鏡子中吧,就讓他永遠忍受那漫長的孤寂寒冷吧,凡事皆有因果,他做了這麼多惡事,難道就不應該遭受懲罰?

向來溫潤的眉眼染上些許嚴厲,她問:“你做了這麼多錯事,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之心?”

鏡中男抬睫看了她一眼,眼神無波,不溫不火:“已經晚了,從我第一次為她除去她丈夫身邊的小妾開始,我就知道,我的雙手已經沾滿血腥,再也無法回頭,無法救贖。”

所以便不在乎更臟。

所以便不曾想過回頭。

只在午夜夢回時分,偶爾憶起那個曾經一心報恩的自己,偶爾憶起枉死於自己手下的冤魂,便會不由自主地從夢中驚醒,心如擂鼓,冷汗涔涔。

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於是便只能把她當作可以與這些代價相匹配的寶物,往死里愛,往死里寵,她想要的,他幫她達成,她不想要的,哪怕她根本沒有想到,他也杜絕一切可能性。

包括永久地讓自己失去生育的功能。

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抓住一些什麼讓自己堅持下去,才能讓自己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他看着夏初菡,懶散淡然,毫無生機:“如果你覺得我不值得幫助,那就想辦法把我徹底毀滅吧,一星碎片也不要留,一縷灰塵也不要剩。”

而後他微微閉眼,袍袖展開,頭顱微揚,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樣。

夏初菡:“......”

她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僵着臉,問道:“那個孩子......被燒死了嗎?”

鏡中男:“沒有,誰也不曾想到,那天晚上少爺恰好夜起,第一時間發現失火,便大叫起來,邊叫便跑過去沖入火中,等人們慌慌張張地趕到時,他已經滿臉煙灰地把暈過去的女孩背了出來。

我趁亂逃了出去,惴惴不安地打聽着來自府中的消息。打聽到的結果是,因為發現及時,火燒的損失不算太嚴重,也沒有人員傷亡。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煙火嗆得太厲害的緣故,經過這一場劫難的女孩,好像變得傻傻的,竟然忘記了很多事情,當然也包括那天我和他共同在床底下的事情。

這本來也算不幸中的萬幸,無論如何,那場火不算白放。

但誰知,卻惹惱了她。“

那天,她連避諱也忘記了,火速讓人把他傳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罵:“你瘋了不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事?你差點把我兒子燒死!那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她顯得有些失控,聲嘶力竭,”你還想讓我把你弄回來,可你這個樣子,誰敢讓你回來,你死了這份心吧。“

她罵著罵著卻一屁股跌坐在屋中的椅子上,淚水如傾:“自你離開后,我就覺得,他對我漸漸冷淡了,現在他女兒接二連三地出事,他更恨不得一心撲在女兒身上,哪裏還有心思理會我,我懷了他的孩子,我也需要他心心念念牽挂我,可他......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急切,而他卻像被人猛地扎了一刀,全身都痙攣起來。

她懷了孕她懷了孕她懷了孕......

一字一句的話語,如重鎚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他痛苦得幾乎死去,卻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如要在上面盯出一個洞來。

“他是發現什麼了嗎,是不是那個小丫頭告訴了他什麼?“她猶在神經質地自言自語,慌亂到無法自已。

他冷冷道:“那個小丫頭不是什麼事都記不起來么,夫人還擔心什麼?“

誰知這句話更如牽動了她的某根弦一般,她的淚不要命地往下掉:“你說她忘了,可她偏記得那天在我這裏吃的好吃的點心,記得和她哥哥捉迷藏,她難道會一直忘記嗎?她總會想起來的,她說不定已經想起來了,不行,我不能讓她告訴我表哥,我必須把表哥叫回來----“

說完,便要往外沖。

楊執連忙摟住她,心中也是不安,卻還是竭力安撫住她,道:“你先別急,冷靜一下,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糟糕,這一切不過是你的猜測,你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這一次,定會做到萬無一失。“

她在他反反覆復的安撫中漸漸平靜下來,卻依然淚眼蒙蒙,滿目皆是對他的依賴而不自知。

楊執在她這樣的目光中心不自覺地便得很軟很軟,他低頭密密地吻着她的眼睛,口中一遍一遍地安慰:“沒事的,有我在,沒事的。”

而後手緩緩探入她的衣內,細細地愛撫她愈加瑩潤細膩的肌膚,如何讓她徹底放鬆下來,他一清二楚。

此事之後,他仔細反省自己之前兩次的所作所為,為自己的理智感到震驚,推人下湖,府中放火,這是自己做的事情嗎?這簡直是一個氣急敗壞的娘們才幹得出來的蠢事。

他吸取教訓,為了避免再出現這種興師動眾卻勞而無功的現象,這一次,他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和周密的安排。

“就為了對付一個孩子?“夏初菡問,眉頭緊皺,暴躁隱隱。

鏡中男沉在回憶中,話語死氣沉沉:“最初是想除去那個不安定的因素,可是後來,我漸漸想到,其實我們最大的憂患不是那個小丫頭,而是小丫頭的父親,我的男主人。

只有除了他,我們才能真正安全,兩人之間才能真正沒有阻礙。“

夏初菡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鏡中男沒有回視她,卻彷彿若有所覺,平淡道:“很瘋狂是嗎,是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會覺得很瘋狂,其實那時的我,已經和瘋子差不多了。“

他誘惑一個男僕,讓那人迷上賭博,待那人欠下一大筆債的時候,他便用一筆銀子做交換,讓那人把主人的女兒偷出來,帶着女孩遠走高飛......

這才是他的風格,不動聲色卻又狠絕毒辣,不留一絲後患。

既除去了不安定因素又給了他想要對付的人狠狠一擊。

如他所料,痛失愛女對錶哥是一個致命打擊,他發瘋一樣追查男僕的下落,想盡辦法尋找失蹤的女兒,但人海茫茫,一個不知流落到哪裏,甚至不知道死活的小人兒,如何能找得到?

表哥的身體一天天垮了下來,除了因為傷心過度,還因為他無孔不入的手腳。

當然,他是不會做下毒這種蠢事的,他只是耐心地,一點一點地,讓表哥的身體變得更虛弱。

直至某一天,夜半無人時,他用與殺鮑庭璽同樣的方式,把針刺入獨睡於書房中的表哥的水分穴,然後不着痕迹地,把這名人稱君子端方驚才絕絕的佳公子送上了西天......

表哥的去世,讓楊夢嬌真正傷心了一段時間,是他趁機百般安慰體貼取悅,才讓她慢慢迴轉,平安生下了孩子。

再后,他如願以償地來到她身邊,無所阻礙地和她廝混,在某一次床底之間,不小心透露出了自己害死表哥的消息,其實那時的他心情是很輕鬆很平靜的,自覺她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如何。

卻不想,楊夢嬌的反應那麼強烈,她驚恐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個陌生的怪物,他有些着慌,想試着安撫她,誰知她尖叫一聲:“不要碰我!”便蜷縮着着自己滾到牆角。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神尖銳,聲音顫抖:“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你的心腸怎麼能狠毒到如此,表哥他從來沒有害過你,從來沒有虧待你,他對我們扣兒有多好你不是不知道,他對我,比鮑庭璽那畜生不知好了多少倍,你知道嗎?這樣的人,你害了他的女兒也就算了,你還把他也害了!“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歇斯底里,“你讓我又成了寡-婦,你讓我的兒子沒有了父親,你這個混蛋!”

她操起身邊的枕頭扔向他,情緒開始失控,似乎從再次她懷孕起,她的脾氣便開始這樣反覆無常,她一連迭聲地尖叫:“你滾,滾,你這個惡魔,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倉惶地逃到門邊,身後,傳來她的嚎啕痛哭聲。

夏初菡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懷疑,自己再聽下去說不定也會變成一個殺人兇手。

當然,她殺的不是人,而是一面鏡子,或者是一個鬼魂。

她的忍耐已近極限,連一向竭力維持的風度也無法保持,惡聲惡氣道:“你們兩個的那點事就不必說了,還是說說你是如何死的吧,讓我們這些普通的凡人也體會體會還有天理這種事。“

鏡中男並沒有在意她的態度,或者說,他早已什麼都不在乎了,他的語氣依舊那樣不急不緩,暮氣沉沉。

楊夢嬌說再也不想見到他。

可是他們都知道,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了。

一樁樁罪惡把他們緊緊聯繫在一起,比愛情更緊密,比血緣更牢固,真的如他所說,就是下地獄,也要拖着她一起。

其實不用拖,他們已經身在地獄。

身負罪惡的人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即使別人不知,他們也一清二楚。他們內心空虛,沒有光明,沒有溫暖,即使在最強烈的陽光下,他們的周身也是陰森森冷冰冰的,如身處幽冷的穴窟。

一旦突破某種底線,你就會懷疑,自己還是不是人。

他們內心充滿秘密,卻無處訴說,他們哪怕就站在別人面前,也彷彿和別人隔着一個世界,他們無法吸收別人的溫暖,更沒有能力自我溫暖,於是只能緊緊抓着身邊和自己同樣罪惡的人,像絕望地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哪怕厭惡,哪怕恐懼,哪怕恨之入骨,也必須抓着,才能讓自己感覺到,自己不是獨自一個人,不是一具死屍。

斷斷續續地牽絆中,楊夢嬌的兒子長大了,準確地說,是她和鮑庭璽的那個兒子長大了。

俊美的少年繼承了楊夢嬌美貌的一切優點,但性情卻一點不像。

有一年夏天,楊夢嬌感染暑氣,卧病在床,少年就找到楊執鄭重說道:“我母親現在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就想吃一口新鮮的荔枝,楊叔你平時最得母親信任,就由你親自帶人去南方取一批荔枝過來,一定要是剛從樹上摘的,新鮮的才行。“

他簡直驚怔,他讀書不多,最多也就聽過唐明皇讓人快馬加鞭為楊貴妃送荔枝的事,本以為就夠荒唐了,誰知眼前這個更過,竟讓他親自去為楊美人帶荔枝。

但是他不能反駁,眼前的少年已經儼然有一家之主的氣象,他畢竟只是個下人,少年不僅是楊夢嬌的兒子,是他必須依順的人,更是將來主宰他命運的人。

所以他去了,然後染上了南方的瘴氣。

直到他去世,他也不明白,少年讓他去南方是有意還是無意。

他從南方回來后,楊夢嬌已經好了,但他卻卧病在床,臨死也沒見楊夢嬌一面。

因為少年宣稱,楊執染了疫病,傳染,禁止母親去看他。

“如果這還不是天道的話,那如果我告訴你,把我封在鏡子中的人,其實就是那個被我害死的表哥,你會不會心裏好受些呢?“

鏡中男如此問她。

夏初菡心中不禁一驚。

暮色漸漸籠罩下來,他絳袍的身影籠在暮色中,如被暮色化去。

他說:“那天,我看到了他,他穿着金線玄袍,頭戴高冠,顯然已是地府。他問我作惡如許,是否後悔,我不後悔,或者說,已經沒什麼後悔的了,我只不甘心我陪她那麼久,而她卻來看都不來看我一眼,於是我便說,我只後悔沒辦法陪在她身邊。其實也不無激怒眼前人的意思。

只不過他沒有發怒,他只是平靜地,冷淡地,毫不猶豫地抽出我的靈魂,把我封在了鏡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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