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莫家阿嬌(四)

第28章 莫家阿嬌(四)

阿嬌上了馬車,車中已有一人。那人單手支頤,斜靠在車壁上,眯着一雙丹鳳眼上下打量她。只是不知為何,面上神色卻有些複雜難辨。

阿嬌原料想大約是比胡老爺更要有銀錢的老頭兒,卻未曾料到那侍衛口中的“主人”竟這般年輕俊美的男子。她頓時覺得局促起來,小心翼翼地縮在馬車一角,生怕將那人一身白衣碰臟。

阿嬌坐定,車子便駛動起來。那年輕男子屈指輕輕叩了叩車壁,扭頭輕聲道:“長平,你做得很好。”

長平在外忙回道:“不敢。”

阿嬌即便低垂着頭,也知道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不由得自慚形穢,慌亂不已,兩根手指絞個不住。

良久,阿嬌飛快抬頭偷偷睃了身旁那人一眼,誰知眼睛和他對個正着,忙垂下了頭,耳邊聽得那人低低笑嘆一聲。她再也承受不住,眼淚流了下來。起初是無聲無息地哭泣,那人也不出聲,任由她肩膀悄悄抖動。哭了一小段路,她便抽抽搭搭哭出聲音來,眼淚將腿上一大片衣裳都打濕了。良久,他伸手過來,手中是疊的板正的方帕,她接過,逼自己止了哭,慢慢將眼淚擦了。

車子不知駛了多久,終於停下。他率先跳下車,又打起帘子,欲要攙她下車,卻被她輕輕避開。

阿嬌滿眼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一所小小的破落土地廟,他負手與她並排站定,自顧自開口道:“我從小不畏鬼神,只是那一晚,我躺在這裏,初見到你,還以為是天女降臨。”

四年前,他滿門被抄,他那日剛好在外,竟叫他躲過一劫。但嚴黨豈能放過他,便在城中布下天羅地網,四處搜捕。他躲了幾日,但終究遭人告密,被數百官兵圍捕,他拼了一身武藝,抱着一死的決心,終於從一堆官兵中殺出一條血路,但卻也丟了大半條命,最後逃到燈市附近的那一處土地廟中。那土地廟雖在鬧市中,卻因破敗而毫無香火。他傷重發燒,連躺了兩日,又冷又餓又燒,幾乎就要喪命在那破廟中時,卻又被人救活。那日他燒得神志不清,只朦朧記得是一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兒帶着一仆一婢,那女孩兒言行爽利,在深夜破廟之中見到他竟也不怕。因燒得厲害,那女孩兒面目已然記不大清,只記得她眉心一粒紅痣,又矇著半張臉。不管怎樣,於彼時的他看來,那女孩兒定是天女降臨。他試圖將那些往事說得雲淡風輕,卻無法抑制聲音裏帶出的顫抖。

他不信鬼神,卻偏偏認定了救了自己的女孩兒是天女降臨。在那之後的無數個日子裏,每當練武練到渾身酸疼,一躺下便再無力氣起身時;每當被師父呵斥還不夠刻苦用功時;被師父薦為東海王的小小侍衛而覺得此生再無機會返回京城報仇時,只有想起那位阿嬌天女,方能再鼓起力氣堅持下去。再後來,他上戰場浴血殺敵,眼見得一個一個年老的年輕的兵卒在自己面前倒下時,也還是只有想起那位天女,方能得到些許救贖。

他給東海王做侍衛時,因東海王令他去陸府提親,他委實無奈,卻又恰巧見着了柔安,她眉心的那個胎記觸動他多年的心事。他便在心裏悄悄地存了份心思,有生之年,若有可能,必定要找着那個名裏帶有“嬌”字的天女。

他負手默默站立許久。見阿嬌滿面驚愕之色,笑了笑,淡淡道:“那年,我在這裏說了‘救命之恩,定當相報’並不是敷衍。只是原以為今生恐無緣得以相見,也無法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了,誰料竟被我找到了你。只是,我做夢也未曾想到你竟會是……會是莫家的女兒。”言罷,輕輕搖頭嘆息。

找到了她,她滿面病容,一臉憔悴,一身風塵。方知這世上並無天女。但能找到她,僅此便夠了。

見她無言,他又問:“我記得你從前身邊還帶着兩個人……他們如今可還在?若是你想要從前的人來服侍,我便讓人去給你找來。”

阿嬌慌亂垂首,只覺頭臉發熱,用手用力揉按鬢角處,道:“我在監牢時發了一場高燒……總之大病了一場,原以為要死了,誰知又活了過來。病好后,大約是腦子燒壞了,從前的事便不大記得了。”

他道:“我此前不在京城,因情勢所逼,於幾年前已然成了親……但你若願意與我……跟我回家,今後我定不會讓你今生再不受一絲一毫的苦。”

阿嬌半響方垂首道:“公子想來也知道,我此前在滿春院……我這樣一幅殘軀,如何再伺候公子?請幫我尋一處清凈庵堂,今後我便與青燈古佛相伴,清清靜靜了此殘生。若是不放心,我還有個姨母,若她願意,請將她找來陪伴我即可。”

他嘆口氣,不顧阿嬌的躲閃,握住她的手道:“從前的事,便都忘了吧。從今往後,與我好好過下去,可好?”

他面容如玉,手掌溫暖,看她的眼神與滿春院中所見男子卻又不同。阿嬌心中怦怦跳個不停。

他的家不是一般的大。她坐在馬車裏聽得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進門后又駛了盞茶工夫,方才到了內宅。便有婢女上前扶她下來,又走了許久,終於到了一所花木扶疏的精緻小院落。

院門口早有兩個俏麗婢女候着,見了阿嬌,齊齊屈膝行禮,口中道:“奴婢月明、風晴見過小姐。”

阿嬌心中一陣恍惚,仿若回到從前自己還是莫府二小姐時的光景,但眼前的院落景緻與莫府卻又分明不同,比起莫府,不知要華美多少。

她在馬車上時便有幾次想要問問他到底是何人,仔細想想,到底還是不敢開口。怕一開口,便被他看出她的底細。

他執了她的手,將她引到裏間,道:“你從此便住在這裏吧。”

見她面有欣喜之色,但又慌張得手腳不知往何處放。從始至終,她都不敢與他對視,眼神略一對上,她便急忙地閃開。她吃的苦,他都知道,是這些磨難使得他的天女變成如此卑微模樣,他心中隱隱作痛,暗暗嘆了口氣,為了使她自在一些,便慢慢踱了出去。

武大壯吃完早飯,換了一身利索的短打打扮,將褲腿紮緊,又將一把匕首塞到懷裏藏好,跟他姑母說:“晌午和晚上都不回來吃了,不必做我的飯。”

武姨母便知他今日只怕又要出去惹是生非,打架鬥毆。他媳婦也不聞不問,自顧自串門去了。武姨母只好一個人伺候家裏的一堆小娃娃們,喂他們吃好喝好,再去洗泡在盆里的一堆尿布衣裳。

還未到晌午,武大壯便被村裏的幾個小混混們抬了回來。原來是腿被人家打折了。那幾個小混混們將武大壯往家裏一放,為首的混混說了句“大哥你且安心養傷,我們幾個先去將那個王八蛋的胳膊卸掉一條來給你報仇”,便揚長而去。

武姨母嚇得手腳無措,忙去將侄媳婦喊回來,討她的主意。她侄媳婦恨恨罵道:“無用的潺頭!還指望你能掙幾個錢回來好吃飯,卻被人家打折腿。你羞也不羞?乾脆一根繩子把你自己弔死算了!我要是你,我都活不下去!”卻是越說越來氣,連看都不看她男人一眼,抓起幾件衣裳,一個人蹬蹬蹬跑回隔壁她娘家去了。

武大壯疼的死去活來。幾個娃娃嚇得哇哇大哭。武姨母只得去醫館請大夫,大夫一見是她,連連搖頭。

武姨母忙到過午,到底是年紀大了,只覺得一陣陣頭暈。武大壯哼哼唧唧,幾個娃娃在鋪上一字排開睡午覺。武姨母想起還要去菜園地里拔草,剛挎了個竹籃出門,卻見門口小路上遠遠來了兩個騎馬的年輕男子,兩人身後還跟着一頂軟轎。

那兩個年輕男子見了武姨母,在馬上將她仔細打量一番,下馬問道:“這裏可是武大壯家?你可是莫家阿嬌的姨母武氏?”

武姨母見他們不像是官差,也不似仇家們來尋仇的模樣,便猶豫着點點頭。待聽聞是阿嬌派人來接她后,心中又喜又憂。前回抄家,被官差差些兒當成莫家奴僕拉到人市賣掉,着實受了一場驚嚇,至今仍然時常做噩夢。正在猶豫間,卻見她侄媳婦挎着小包袱一路奔來。原來是鄰人見她家門口來了鮮衣怒馬的生人,便忙去她娘家喊了她出來看。她起初還以為是來找她男人尋仇的,瞅着又不像,便急急奔過來。

武姨母將阿嬌遣人來接自己一事向侄媳婦說了,又道自己拿不定主意。她侄媳婦便忙道:“姑母真真老糊塗了。”又問來人,“怎地只有一頂轎子?我家還有六口人,一頂轎子怎麼坐得下?實在不行,讓我男人-大壯坐轎,我與姑母帶着幾個小的跟在後頭步行,可使得?”來人並不看她一眼,只等武姨母迴音。她頓覺無趣,撇嘴道,“姑母,你先去吧。等你在阿嬌那裏站穩了腳,再把你侄子與我接過去。”

阿寶日愁夜愁,只盼自己的傷一輩子都不好。但到了次日,綻了皮肉的傷口竟都結了痂。阿寶啃着手指甲,細細思索對策。所有的路都被自己走絕了。連上凈房都有人跟在後頭看着,這下只怕是要麼死,要麼乖乖地做鴛鴦樓的李寶寶姑娘了。若是運氣好,能遇着一個進京趕考的落魄書生,自己再傾盡所有贈送銀兩助那書生赴考,那書生心中必定感激,一朝高中后,必定高頭大馬前來迎娶自己做狀元娘子,一段驚天地、泣鬼神、感人肺腑的佳話就此流傳千古。

總之若以自己的口才,不愁找不到一個嫖客願意為自己贖身。糟心的是,周家小賊交代過不許自己贖身。

阿寶想起古人動不動就咬舌自盡,便將舌頭伸出,小心地咬了一下,還沒用力,便疼得眼淚四濺,下巴發抖。此路不通。

她將咬得參差不齊的指甲伸出來給婆子們看,想要一把剪刀剪指甲,但只換來一個白眼。此路又不通。

看她的兩個婆子看管了她許久,着實無聊。到了第二日,便抓了瓜子花生,坐在門口自顧自拉起呱來。正拉得歡,忽然聽見屋內“砰”地一聲響,兩人都嚇了一跳,忙進去查看,見李寶寶姑娘正捂着額頭呲牙咧嘴。見她們進來,李寶寶姑娘指着額頭的一個發紅的印子道:“乖乖,好疼。快給我拿點藥酒來擦擦。”

原來是阿寶又企圖撞牆自殺,結果又是未遂。她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只得攤在床上絕食。可惜絕食這等悲壯之舉她也不過才堅持了片刻,片刻過後,她便哈欠連天,無法抵擋睡意,她一邊自責自己上頓飯吃得太多,導致一碰床便想睡覺,一邊迷迷糊糊入了夢境。正在半睡半醒間,恍惚看見一個人從門外慢慢踱了進來,至她的床榻處站定,掀起羅帳,居高臨下看着她。她想掙紮起身,但卻身子發軟,便是連手指頭也無法動一動。

來人身量頗高,必定不是看管她的人。她又見那個人拉了把椅子在她梳妝枱前坐下。

她想:看管我的人到哪裏去啦。怎麼竟讓人隨隨便便進了來,今日尚未滿鴛鴦姐姐所說的三日之限,應該沒有客人才對呀。

她想起來自己被子沒有蓋好,大約小腿及腳丫子還露在外面,想要縮回到被子中來。但還是動不了。

阿寶急得想哭,曉得自己是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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