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屌絲一鳴驚人
在青虛觀後山的育幼堂,每天的生活如同遊走在峰巒間的浮雲柔霧那般恬淡輕盈,光陰像鼻涕一樣在我身上肆意流淌,無憂無慮的童年比一個噴嚏還要短暫,轉眼就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
這一天,師父領我到書齋,指着滿屋子的書對我說:“這些就是書,跟我念,虱——屋——書。”
我鸚鵡學舌:“虱——屋——書。”
“好,你已經會讀書了,下面我們來識字,”師父說著提筆在紙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兩個字,然後逐個指着告訴我,“記住,這是你的道名,七——油——求,撕——我——惢,求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寓意極好。”
我似懂非懂地重複了一遍發音,目光掃過默然靜立的一排排書架,那裏被蜘蛛們佈下了八卦圖似的天羅地,架子上壘着一摞摞藍皮白線的書,嗆鼻的灰塵無孔不入,連窗洞中透入的絲絲光線都與它們攪得難解難分。
“這麼多書,幹什麼用的?”我問。
“呵呵,”師父說,“屁用。”
接着師父帶我去大堂,召集眾師兄與我認識,聽完師父的介紹,我很好奇:“為什麼大家道名里都有個求字?”
師父說:“你們是求字輩。”
我又琢磨:“那后一個字有什麼含義?”
師父說:“命中所缺,名中可求,平衡之道也。”
我便對照每個人的腰牌,逐個熟悉他們的道名:“求鑫,求森,求淼,求焱,求晶……”
啪!我臉上瞬間多了五道指印。“兔崽子!老子的道名是你隨便叫的嗎?”求晶怒目圓睜。
“為長當能容,”師父輕輕嘆了口氣,撫着我的臉,“他是你大師兄,不喜歡別人叫他道名,你記在心裏就行了。”我點點頭,只覺臉上涼涼的很舒服,指印已然消失。
大師兄本名叫段未,昂藏七尺,一表人才,無論往哪一杵都格外惹人注目。他是某個古老鄰邦的皇族後裔,入門最早,悟性極高,有過目不忘、無師自通的天賦,雖然師父從未傳授任何武藝,他卻不知從哪裏學得一手好劍法,尤其擅長左手使劍,動作迅猛,攻勢凌厲,比憋了幾個時辰才撇出來的尿還要勢不可擋。他所佩之劍出自三百年前的鑄劍大師澤午帝之手,名曰“仁智劍”,吸天地之靈氣,采日月之光華,靜可鎮乾坤,動則亂陰陽,非常了得。
另外幾位師兄早有自知之明,紛紛另闢蹊徑,專攻一技,各有所成:二師兄經綸滿腹,三師兄廚藝精絕,四師兄算術出眾,五師兄力大無窮。這樣將來就算在江湖上混不下去,還可以去教教書、炒炒菜、管管賬或者搬搬磚,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總之,這兒每個人都深信段未遲早會繼承師父衣缽,成為一代宗師,因而對他敬畏有加,就等着二十年一度的“品道究竟湯”來為其確立名分。
“品道究竟湯”是一項歷史悠久的神秘活動,每隔二十年,師父會把門下弟子召集到一處神聖莊嚴的場所,坐而論道,以觀眾人資質高低、道行深淺,篩選出重點培養對象。我入師門這一年,正值新一屆“品道究竟湯”。
為了這一重要時刻,大師兄埋頭苦學大半年,遍覽青虛觀中所有典籍,還讓二師兄替他寫了好幾篇談經論道文采飛揚的稿子,誦至爛熟。而我本來就不喜歡與人爭,也不喜歡讀書,甚至連動都懶得動,大多數時候,我都獨自一人靜坐在角落,看天地,看星月,看山水,看雨露,看花草樹木,看鳥獸蟲魚,大半年下來,學無所成,連自己的名字都經常寫錯,無疑是要墊底的節奏。
這一日,眾人齊聚一堂,屋中霧氣繚繞,奇香撲鼻。只見師父鬚髮披散,面頰緋紅,神態甚是陶醉,口中念念有詞:“香泉湧出半池溫,難洗人間萬古塵。混沌殼中天不曉,淋漓氣底夜長春……”
“師父,這三伏天怎麼帶我們來泡溫泉?”五師兄汗流浹背地問道。
“袒胸露懷,赤誠相待,白水鑒心,夫復何求?”師父向空中彈出一個搓得溜圓的黑色泥球,白花花的皮肉在水蒸汽中若隱若現,“做人嘛,就該常洗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眾人解衣入池,我剛褪去內衣,三師兄忽然一巴掌拍在我光溜溜的胸膛上。我一愣:“幹嘛?”
“好大的蒼蠅!”三師兄挪開手掌,也不禁一愣,“呃,是個痣。”
我胸口正中間有一顆黃豆大小的痣,與生俱來。它微微隆起,圓潤透明,呈現出琥珀一樣的顏色。眾人圍過來細看,只見那痣中似藏着一縷紫氣,上下激蕩,左衝右突,忽而縮成一團,忽而又幻化成一張人的面孔。
“妖氣!”大師兄指着我驚聲高叫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懷鬼胎!”
“錯,”師父淡淡的聲音震破氣霧,如雷貫耳,“這是傳說中的胸懷大志,乃萬中無一之體相。”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眾人也紛紛露出羨慕的眼神,大師兄則悻悻地縮進了池子。在溫泉中泡了片刻,活動便進入正題。師父摸着發紅的脖子,微閉雙目,悠然發問:“什麼是道?”
二師兄脫口而出:“頭頭是道!”
師父斜了他一眼:“又沒叫你成語填空,我是問,何為道?”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大師兄,期待他一招破題的驚艷表現。大師兄早已成竹在胸,優雅地抹去臉上的水珠,搖頭晃腦起來:“《道德經》有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這大半年真沒白用功,霎時間,仰慕的目光以大師兄為中心在水池上方交織成一張。大師兄顧盼自得,清了清嗓子,繼續闡述:
“既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那麼,根據等差數列通項公式,不難算出,道等於零,零就是道!”
“師父!師父你怎麼了?師父暈過去了!”大家一陣手忙腳亂。
師父緩緩睜開眼睛:“沒事,屋裏有點悶,求淼,你把窗戶打開下。”然後,他慈祥地望着大家:“求晶答得很勇敢很有見地,為師甚慰。那麼,你們還有沒有別的理解?不用顧慮,想到什麼儘管說。”
眾人面面相覷,怎麼回事?以大師兄如此淵博的學識加上如此嚴密的邏輯,得出的答案難道還不對嗎?道不是零嗎?還是師父特意試探我們?
師父把目光挪向我:“求惢,你來說說,什麼是道?”
我頓時懵了——我看個經書的扉頁都費勁,哪知道什麼是道?師父這是給蒸糊塗了吧。我不敢信口胡謅再傷着師父,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豈料師父陡然精神一振,大笑拍掌,水花四濺:“妙!太妙!”
眾人交換着眼神,困惑不已,只聽師父娓娓道來:“好一個‘不知道’!一語道破天機。道者,無根無莖、無象無形,又無所不覆、無所不載,故道不可名,道祖老君亦不知其名乃強字之曰道。‘不知道’者,不知何為道,心中自有道,唯有不知道,方能道不知。求惢,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有這般高深的見識。”
我對這突如其來且玄之又玄的褒獎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大師兄已用眼神投過來七八十刀。我知道自己說的完全不是師父所解讀的那種意思,更不值得為了這事得罪大師兄,正要解釋,師父又馬上拋出了第二個問題:“那麼,誰能告訴我,對於修行之人來說,最基本的要求是什麼?”
有人答“修身養性”,有人答“無欲無求”,有人答“天人合一”,大師兄答“陰陽交融”。師父均未置可否,又轉而問我:“你覺得呢?”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聲中,一邊是師父殷切的目光,一邊是大師兄凌厲的殺氣,我深深體會到了作為一個焦點所要承受的灼熱與壓力,心中左右為難,不禁喟嘆一聲:“唉!”
師父臉上頓時綻開比窗外桃花還絢爛的笑容:“精闢!愛,多麼樸素又非凡的詮釋!上善若水,度己度人,慈濟蒼生,心守正道,試問,世間還有什麼比愛更重要更可貴呢?修行之人,自當以愛為本。求惢,你平素沉默寡言,看似懵懂,原來心中一片澄明。”
聞此評價,四座皆驚,紛紛對我刮目相看,我也開始重新認識自己,這莫非就是師父說的“與眾不同”?我胡思亂想就能窺破玄機?胡說八道也能一語中的?難道我真是個連自己都未曾覺察到的天才?正琢磨着,師父又繼續發問:“何以證道?”
這個問題似乎很有難度,眾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也默默低下頭,卻分明感覺到師父的視線依舊如影隨形地落在我身上。其實我連“證道”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問我這種問題無異於對牛彈琴,這一次恐怕要令師父失望了。
這時,池中一股暖流掠過我的右手背,我下意識地抬起手,把食指放進嘴裏,邊吮邊思考。這味道怪怪的,我取出手指聞了聞,一陣噁心:“尿!”
“哈哈哈!答得好!”師父嚯的一下從池中躍起,一把攥住我的手,“物無貴賤,道在屎溺,求惢,你懂得向最細微最平淡處求索證道,每下愈況,足見你天賦異稟,心性純厚,堪當重任。”說著,不由分說就將一個木匣子塞到我手中。眾人便開始向我賀喜。
我打開一看,是一副普通的象棋和一個破舊的棋盤,這就是十年一度的“品道究竟湯”的最高獎賞?我原以為至少會賞一碗桂圓蓮子湯什麼的。
“哼,不過是個棋童。”大師兄冷笑着用肩頂開我,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