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腎虛觀有高人
我的師父是位白鬍子老道,打理着一座歷史悠久的道觀,與世無爭。我所生活的太平州位於一片四面環海的陸地上,人們把它稱作“荒蛋島”,雄偉壯闊的九曲山脈緊貼着荒蛋島北部的海岸線,迤邐千里。這座道觀就深藏於九曲山脈南邊的莫愁峰上,它有一個很好聽也很深奧的名字,我在讀書識字的時候曾向師父請教過其中內涵。
“師父,這‘腎虛觀’有什麼淵源嗎?”
“這匾出自一位書法名家之手,那天他喝多了,我本來請他寫的是‘青虛觀’。”
“那為什麼不改過來?”
“要知道,名家是不可能出錯的。他的學生里有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寫了一大堆文章來論證為什麼‘腎虛觀’比‘青虛觀’更貼切更好聽更有寓意,引經據典的,為師文才口才都不行,再說為區區一個字惹一身騷實在不划算。”
師父就是這樣一位識大體、有情操的慈祥老頭,江湖上有許多關於他的傳聞。有人說他年輕時曾是個無惡不作的土匪頭目,后遇仙人點化才浪子回頭;有人說他武功超群,排名天下第三,可他把位置讓給了一位姓李的奶油小生,理由是“小夥子長那麼帥不容易”;還有人說他的道行修為高深莫測,能看見前後三百年的天下大事。
這些都是瞎扯,我用一塊豆腐就能證明。
師父從大殿緩步經過的時候,被這塊從橫樑上飛下的豆腐砸了個正着,滿頭豆花。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淌過嘴角的豆汁,喃喃道:“咸了。”
連一塊豆腐都躲不開的吃貨,怎麼可能功夫了得還能看見前後三百年的事?何況師父如果真的武功超群、法力無邊,那他就該頭頂“大師”光環,出入上流社會,受到無數擁躉的膜拜,坐擁十幾處豪宅和億萬家產,時不時給官宦富商們掐算官運財運或者為乾女兒們發個功開個光什麼的,也不至於穿着舊布衣打着老光棍眼睜睜看着青虛觀破破爛爛也沒錢修補,這顯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可只要有傳說就會有信徒,因此隔三差五就有人上山來向師父求教過去和未來的事。師父對此很無奈,嘆一句“本欲清修悟道,奈何浮生喧囂”,卻也不趕他們走,每次只在大殿前老樟樹下的石桌旁與訪客對坐。
訪客一開口,無論說什麼,師父都躬身應道:“好,好,請用茶。”然後繼續面帶微笑目視茶壺,默然不語,時不時撫摩一下胸前的鬍鬚,那鬍鬚柔順飽滿,隨風飄舞,像一隻倒吊搖擺的雪鷺。
如此反覆,不厭其煩,不出三個時辰,訪客便知難而退。也有執拗之人,非要與師父拼個高下,乾耗幾晝夜後走火入魔,狂奔下山,不知所蹤。
看多了這樣的事,我才發現,原來師父跟我一個人說的話,比跟全天下人說的話都多。為什麼他對我這麼好?我不禁懷疑自己跟師父之間可能存在某種血緣關係。
“你想多了。”師父說。
“那是為什麼?”我問。
師父眼中閃着柔和溫暖的光:“因為你是天下未來的希望。”
“少來,”我對這個洋溢着忽悠氣息的答案很不滿意,“學堂的私塾先生對每個小孩都這麼說。”
師父平靜地說:“不一樣,你與眾不同。”
這次我沒有問為什麼,因為“與眾不同”聽上去很厲害,而厲害的人都是不問為什麼的,師父從不問為什麼,大俠沙仁也不會問人為什麼。
師父說,庄璧樓發生襲擊事件的那一夜,便是我生命的起源。第二天,沙仁和步薦雪就在守仁閣成了親。如果說天底下還有什麼人敢娶皇上看上的女人,恐怕只有沙仁,因為只要他願意,取皇上的腦袋也沒問題。
成親之後,沙仁和步薦雪的生活更加不平靜了。先是一些學者文人跳出來對步薦雪的“不守婦道”和沙仁的“不守俠道”口誅筆伐;隨後,美男大賽評委會收回了對沙仁的評語,撤銷了“武學藝術終身成就獎”和“感動武林最美俠客”等榮譽稱號;接着,江湖中人紛紛和沙仁劃清界限,之前為他改名或整容的人都不厭其煩地再次改頭換面,連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面的那些暗器高手們也打點行裝另起爐灶去了;同時,造訪守仁閣的差役變得越來越多,有檢查賬本的,有檢查食品衛生的,有檢查防火設施的,還有調查顧客滿意度的……這一切麻煩的出現倒不能怪皇上小心眼,其實皇上基本不知情,只是底下的奴才們實在捨不得白白浪費這個向主子獻殷勤的好機會罷了。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連刺客都出現了,各路殺手前仆後繼地奔向守仁閣,這都是皇后出重金找來的——女人的嫉妒心總是和地位成正比。雖然步薦雪已經成婚,但皇上喜歡步薦雪這事搞得人盡皆知,當皇后的無疑很沒面子,用專業術語來說就是“馭夫乏術”。
在最偉大的劍客眼皮底下搞暗殺,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這是找虐的行為,但殺手們就是認準了沙仁從來不殺人,只要跑到守仁閣去隨便亮個招數,然後自己摔一跤,就可以鼻青臉腫地回去領出場費和醫藥費了,誰也不會質疑什麼。不少殺手還上了癮,每過半個月就去守仁閣玩一趟,從此有了穩定的收入。
唯一感到不便的只有沙仁,他是個善良的人,為了配合殺手們的表演,每次都要出來露個臉——畢竟還是有目擊者的,不能太隨便。作為主人,他還經常請殺手朋友們吃個飯、搓個澡什麼的,貼進去不少錢。莫以善小而不為,人在江湖都不容易,舉手之勞就能幫這麼多江湖中人賺錢養家餬口,沙仁覺得還是很有意義的,便默默地堅持下來。
如此堅持了一年多,守仁閣終於因為入不敷出倒閉了,沙仁和步薦雪也忽然在江湖中銷聲匿跡。
於是我問:那我怎麼會在這兒?
師父說:是你爹親自送你來的,那時你才幾個月大。
我說:他沒說什麼?
師父說: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我說:棄嬰不犯法?
師父說:這不是棄,是託管。
我說:您也沒拒絕?
師父說:我打不過他。
皇上派出六扇門七十二路金牌密探追查沙仁和步薦雪的行蹤,得到了許多種說法:有的說看見他們向南邊飛去,也有的說看見他們向西天飛去,還有的說看見他們向月亮上飛去。
皇上很好奇:為什麼他倆非要用飛,不能好好走路?
密探統領解釋道:他們已經是傳說級的人物,必須不走尋常路。
其實密探們都清楚憑自己的功力根本追不上,即使追上了也不是沙仁的對手,又不希望因為交不了差而掉腦袋還要連累家人,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神秘主義,反正以皇上脖子上那顆連韭菜和蒜苗都分不清的腦袋是不可能識破這個謊言的,就算識破了,以皇上脖子下那坨肥碩笨重的身軀也是不可能親自飛出去證明什麼的。
密探統領還告訴皇上,沙仁之所以消失無蹤是因為曾與授藝恩師約法三章,一旦婚配就要退隱江湖。
皇上馬上又高興了:“那就好辦,當年為了請隱居多年的南山五老出來輔佐朕,你們不是只用了七天時間就把他們找到了嗎?”
密探統領苦笑道:“隱居分兩種,有些人隱起來只是為了更便於被人發現和關注,沙仁屬於另一種。”
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往後整整三年,皇上都沒有舉行選妃活動,據說是因為他心中只想着步薦雪,對別的女人都不再有興趣,茶不思飯不想,憂傷過度,最後竟然駕崩了。史書上對此事的記載催人淚下:聖君痴戀成殤,鬱鬱而終,用生命詮釋了對愛情的忠貞。
我很難理解這種心情和境界,比如我特別喜歡吃肥嫩香酥的烤乳豬,可同時也對燜雞、燒鴨、蒸鵝、熏魚等等都充滿了興趣,斷不至於因為餐桌上沒有烤乳豬就絕食而亡。由此可見我是個花心的壞男人,不如皇上那麼用情專一。
不過事實總是與史書有出入:在得知沙仁夫婦失蹤消息的當晚,皇上心情鬱悶,於是去醉煙坊尋歡,不慎染上花柳病,三年不治,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