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城,五里囤,小衚衕帽兒里的第三家,裏頭住着一戶胡姓的人家。當家的名叫胡堅,因長相精瘦且為人精明能幹,得一外兒‘猴爺’,又因在家族裏排行第三,所以四鄰八鄉的又都混叫一聲‘侯三爺’。
胡家本系殷實人家,祖上傳下來一門染布的手藝,清朝的時候家裏還有開着三家染坊,養這百來個下人。北京城裏頭買着四進的大宅子,女眷們也是丫鬟婆子一刻不離的伺候着。及至清朝滅亡到民國時期,洋人入侵北京城,帶來了先進的技術,他們的東西既好看有廉價,迅速侵佔了市場,國內的手工業受到排擠,一時間好些小作坊小廠房紛紛關門倒閉,胡家的生意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作坊倒閉,門庭逐漸落魄下來,沒有了先前繁榮的光景。
如今手藝傳至胡堅手裏,三間大染坊是沒有了,倒只能在自己家的後院裏擺上幾口大缸,染上個幾十匹布而已。堪堪只夠養家餬口,餓不着肚子罷了。
胡堅也算是個勤快有本事的人,二十來歲上的時候,娶了父母早年間替他聘下的一名王姓女子做了婆娘。
這胡堅本胡家三代單傳的命根子,小時候也是父母如珠如寶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奈何命不好,才將將長到快成年的時候,父母偏一場意外都去了,如今胡家這一支就剩他這一根獨苗苗。
好容易才娶了媳婦,卻料想老天在跟他胡家作對似的,胡堅媳婦王氏連生三胎,俱是丫頭片子。
沒有兒子傳宗接代,把個胡堅愁得整日裏皺着眉頭茶飯不思,頭髮都白了一大把,就唯恐老胡家的根兒斷在他手上,將來他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沒臉見老祖宗。
因着這個,他對三個閨女也是終日裏沒個好臉色。
然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待到胡堅長女十歲的時候,王氏才又懷上了,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次年王氏順利產下一對龍鳳胎。胡堅大喜!當即請來先生給兩小兒取名,男孩兒叫做胡定暄,女孩兒叫做胡定卿。
這胡堅得了兒子本就是喜事一件,於是每天做起事來也是精神奕奕好像有一股子用不完的力氣,就連平時看不怎麼順眼的三個閨女也好像沒那麼礙眼了。
好不容易才盼來一子,胡堅夫妻二人自然是嬌慣至極,當真是含在嘴裏的寶貝疙瘩,萬事無有不依他的。
不料兩個小兒長到七歲那年卻出了意外,兩個孩子打架,慘禍橫生。一個傷了頭昏迷不醒,另一個卻跌入水中生死不明。
傷了腦袋的那個男孩兒倒是不知好歹,只說那個可憐的女娃卻是落水之後當場一命嗚呼,只是卻不知因何緣故機緣巧合之下身體竟被異世的一縷幽魂所侵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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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定卿剛穿到這具身體裏來的時候,她這個殼子才是個七歲的孩子,生得面黃飢瘦的,比個五六歲的孩子也不如,穿着一套明顯寬大很多的打補丁的舊衣服,畏畏縮縮地躺在床上。
她在屋裏翻了好半天也找不到一面鏡子,最後還是在洗臉盆里的水裏,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新面貌。
然後腦海中就浮現出兩個字:好醜!
剛開始的時候,胡定卿嚇壞了!她病死了卻又活了過來,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時間倒退了一百多年,她在另一個時代在別人的身體裏活了過來。
未知帶來的是恐慌,這幾乎是不需要質疑的。任何人面對一個陌生的時代,一個人也不認識,這簡直比任何事都可怕一百倍。
況且胡定卿從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對於一個身體不好長期住院的人來說,她的內心幾乎是軟弱的。所以她待在一個陰暗不朝陽的小房間裏兩三個月,逃避出門,期間一直病着。
瘦小的身體更加瘦弱,頭髮枯黃,皮膚沒有氣色一臉蠟黃。
年輕的身體裏卻裝着一副滄桑的靈魂,委屈害怕,不知未來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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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的房門從外面被推開,嘎吱嘎吱的響,在安靜的環境裏聽着特別滲人。
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腳步聲有點重。接近床頭,來人掀開蓋在石卿身上的被子,一雙略顯粗糙的手摸上了她的額頭。然後把胡定卿托着抱了起來,靠在床頭上。
“你這個不省心的小崽子,病咋還沒好哩!快起來吃飯,老娘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的,一個兩個都給我鬧騰。沒得身子比那些個小姐還嬌貴的道理!”
這說話的婦人就是原主的娘,一個嘴碎的中年女人,對着自己的親生女兒嘴巴也沒個忌諱,什麼話都說。這兩個月來她已經見識到了。
心裏默默嘆了口氣,想着這都是什麼人家啊。無奈現實如此,沒有辦法,胡定卿還是對着婦人弱弱地叫了聲:“娘。”
那還在嘮嘮叨叨的夫人見小女兒這副病弱的模樣,也不好再說她什麼,只是最後仍然不解氣地小聲嘀咕了一句“真是人窮生了個富貴命!討債鬼!”
不過七八歲的小丫頭,身上穿着一件淺藍色泛白的夾襖,因為生了一場大病的原因,臉色蠟黃。她看了一眼和飯擺放在一起的葯,也不哭鬧,就端起烏黑的葯湯莫不吭聲的喝了下去,模樣乖順得不得了。
王杜鵑瞧見女兒這可憐的模樣,難得地心軟了一回,遂好聲好氣地摟着女兒安慰,“囡囡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等回頭好利索了,叫你大姐帶你出門買糖吃。”
胡定卿很不適應別人抱他,但很不好意思推開身上這個陌生的女人,況且憑這副瘦小的身體也推不開她,所以只有窩在婦人身上嘴裏諾諾地答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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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涼,傍晚下過雨後,天氣也冷了三分,空氣有點沉悶,泥土味很重。伴隨着一絲微風,院子裏枯黃的樹葉也在輕輕搖動,沙沙作響。
胡定卿躲在房屋裏,坐在靠窗前的桌子上,單手支撐着下巴遙望遠方不知在想什麼。
小女孩的記憶很有限,能記住的事情也很有限。
人最怕的是什麼呢?不是窮不是苦,而是比,人最怕的是比,大人都是如此,更何況不懂事的小孩子呢。至少在胡定卿小朋友的記憶中是這樣的。她孤僻、陰暗、膽小、猥瑣這種形象,都來源於家人的影響和造就。
明明是一胎雙生一母同胞,然而受到的待遇卻完全不同,人是最敏感聰明的動物,一點區別的對待就會識別出來。而她的雙生哥哥那麼幸運,他什麼也不用做,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疼愛和最好的東西,這事情給她帶來的惡劣影響是說不清的,人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當羨慕嫉妒憤怒的情緒積累到一定度的時候,情緒就會崩潰爆發。最後,結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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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胡定卿終於接受穿越這個事實決定不再逃避的時候,現實再次給她沉重的一擊。
民國!她竟然投生到了軍閥混戰,社會治安動蕩的民國!
這個時代愚昧與無知並存,落後和進步同在。一個後人評價褒貶不一的混亂時代。
似乎被刺激了,胡定卿不敢再逃避,她的病慢慢好轉,她開始用心吃飯喝葯,漸漸下床走動,只是依舊沒有踏出房門。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這天,她房間又來了兩個人,準確來說,應該是兩個少女,大的那個看起來大約十六七歲,生的清秀,穿着一身碎花的棉布孺裙,緩步走來。旁邊那個年紀略小些,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長着一張圓盤似的臉蛋兒,無端透出一股喜悅之感,讓人見之親切。
“小妹的病如今可是大好了?我瞧這氣色倒是好多了,臉色也約莫可以看出一絲顏色,這樣才對,好好吃藥病才好的快。想來今兒個是可以出去吃晚飯的。”胡大姐珊珊走過來,面容帶笑親切地說到。
這位話說的真是妙,胡定卿聽了心裏覺得有些好笑。似乎她病了這麼久的原因是因着她自個兒小孩子脾氣不愛吃藥給鬧的,關在房裏不出來也是因為病沒好。
其實一開始她也沒覺得怪,剛剛穿過來的時候,因為恐慌害怕以及對周身的環境的不了解,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一直借病不出門,消極懈怠。
直到後來她才慢慢覺出味來,這情況似乎是她被家人禁足了吧?
大約從她生病躺在床上以來,幾乎就只有王杜鵑也就是原主的娘過來看她端飯給她吃。別的人幾乎很少出現,就拿這兩個姐姐來說,她也是今天才見過第二次,至於原身的爹,她更是連影子也沒瞧見過。
胡定卿心中隱隱有幾分明白,她也不聲張,只是暗暗等着。
果然,她大姐二姐終於來了。
足足三個月有餘,禁閉百來多天。如果這具殼子裏的靈魂真是六七歲的小孩子的話,可能早就精神崩潰了。
卻是原身早就落水那一起便身亡,倒便宜了她這外地亡魂。如今她白白佔了這殼子,本該替原身好好活下去,也不辜負自己重生一場。
這關門禁閉自是如胡定卿所願的,她總要一段時間去適應,才放任現狀任由自己那樣。如今身體大好,她也該振作起來。
胡定卿想事情入了迷,方回過神來就聽得那略小一些的姑娘說道:
“是呀小妹,如今你病也好全乎了,晚上也該出去和大家一起吃個飯。順便跟爹認個錯,也給弟弟認個錯。爹心腸軟,你誠心些,改明兒他就原諒你,這一章就算揭過了。”少女長相喜感,說話也是嬌嬌俏俏的。
這番話說出來,能得到的信息不少。她略一思索就能猜到這大概是個什麼樣的家庭。
封建大家長制,絕對的大男子主義以及絕對的重男輕女。
身在舊社會,胡定卿理解這種畸形思想但是絕對不敢苟同。在特定的社會大環境下,所有人都是如此她無法改變什麼,唯有盡自己的一點努力去維護自己的權利,盡量好好活下去。
然而眼下她卻不得不屈服。
兩姐妹來之前還給胡定卿帶來了一身比較合身得體也不那麼破舊的衣服,給她換上整理好,又給她編好兩個麻花辮兒。
如此,那姐妹二人才架着胡定卿的兩隻胳膊把她給扶了出去。
進屋前,胡大姐還撕着她的耳朵小聲叮囑道:“進去了好好認錯,不要頂嘴不要犟,乖順些,否則以後就別想出門了。”胡定卿聽了心裏不置可否,面上只是諾諾答應。
這似乎是個極其老舊的家庭,胡卿只在歷史書中見過,獨/裁專/制的大老爺高高坐在堂前的椅子上,其夫人順從的站在旁邊伺候着,看茶倒水,神態恭順至極。
一個衣着簡樸的老婆子和一個瘦弱小丫頭在下面忙着上菜擺飯。腳步輕和,來回聽不出一絲聲響。
明明從各處都可以看出來,這個家庭的經濟條件很一般,卻還保留着一套如此守舊的規矩。
胡定卿突然很忐忑,她一直是個比較內向的人,以前生病的時候除了家人幾乎很少與陌生人交流。突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時代和空間,一個熟悉認識的人也沒有,沒有一絲歸屬感。而現在這裏無端端給她一種很壓抑的感覺,胸口悶悶的。
“你個死丫頭還站在那幹什麼,快過來給你爹跪下認個錯!”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她穿着一身藍色的長裙外面罩着鴉青色的比甲外套。頭髮全部挽了起來,梳的是典型的婦人髮髻。
她用指頭用力戳着胡定卿的額頭,伸出手將她的身體死死向下按去。
胡定卿不敢反抗,雙腿一彎,膝蓋撲通一聲被迫跪在了冰涼僵硬的地板上。
這個女人是‘胡定卿’的娘,在胡定卿有限的印象中,她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這樣的一面。
嚴肅、苛刻、規矩。
她現在的模樣就像是法官揮下最冷酷的儈子手執行官,是貪官手下嚴厲的爪牙。只待上頭一聲令下,就立馬行邢。
這個‘胡定卿’因為和胞兄打架爭執,不巧釀成慘禍一死一傷,然後就她穿了過來,當時就被責罰下跪挨打,結果她大病一場。
事後人人罵她混賬小性,爭強好勝,不愛護兄弟反而痛下黑手,是個黑心肝的。這家的男主人更是罵她喪門星,說是見了就糟心,讓她在房裏閉門思過不許出來!
在屋裏關了幾個月,男人才終於鬆了口,說是讓她出門走走。
跪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胡定卿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屈辱之敢,甚至是悲憤委屈。
身在一個民主和平的年代,她所受到的教育是人人平等,是尊重。而現在,她什麼也沒有了,毫無尊嚴的跪在別人腳下,就像囚犯一樣等待法官的裁決。
而屋子裏一屋子人都神色莫測,視而不見。彷彿正在發生的不過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而已。
胡定卿心裏極其難過,想反抗,而現實卻讓她只能引忍不發。她太渺小,和現實抗爭無異於蜱蜉撼樹。
“知錯了嗎?”堂前高坐上穆地響起一聲嚴肅苛刻而又略帶沙啞的男聲。
胡定卿心裏打了個突,一個機靈,她嚇趕緊得把上半身壓得低低的,不敢抬頭,反而把額頭放在青磚石上又狠狠磕了幾下。心裏想着胡大姐教她說過的話,嘴裏小心奕奕服軟道:“我知道錯了,不會再犯了……我錯了~”
來來回回反覆這兩句話,配合著細弱的語氣,小小的身子,越發顯得可憐巴巴。
一時間屋裏極其安靜,只有胡老爺嘴裏抽着的旱煙,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過了好半晌,才聽的上面重重呼出一口氣,發出一聲滿足的慰嘆,才慢悠悠說道:“既然知錯了,就好好在堂前跪着吧。”
說完便不再管胡定卿,只吩咐老婆子伺候用飯。
至此,一家人聽話去用晚飯,獨留胡定卿一人跪在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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