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恩
一扇米黃色的柚木房門緩緩地打開了一道縫，一名身着暗紅色貴族晚禮服的男子悄悄地從裏面走了出來。兩名原本靜候在門口的女僕，慌忙朝男子行了一個主僕禮。男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然後對着門凝視了片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房門后的房間裏一片昏暗，厚重的棉紗布落地窗帘將陽光完全隔絕在了窗外。房間角落有幾盞五腳燭台點着幾隻紅色的蠟燭。一張寬闊的豪華大床佔據了房間大約二分之一的空間，粉紅色的紗帳，暖綠色的絲綢床單，乳白色的蠶絲羽絨枕。一個女孩鬆鬆垮垮地躺在床上。
這個女孩面如死灰，兩隻大大的眼睛沒有絲毫的神采，若不是微微鼓起的胸脯還略有起伏，真讓人懷疑床上躺着的是不是一個死人。
琪西莉亞就這麼靜靜地躺着，眼睛透過紗帳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腦中空空如也。
現實總是如此殘酷，魔法協會總部事件中，琪西莉亞的左眼失去的視覺，下半身癱瘓，右手無法拿起比銀勺子更重的物體，最為的致命的是魔法協會為了防止琪西莉亞體內元素再一次暴走，使用了十級大封印術抽幹了她體內的力量，並將她與外界的元素完全隔絕。用市井上的傳言來說，琪西莉亞如今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要不是有公爵女兒的頭銜，恐怕連街邊最落魄的乞丐都不如。
貝魯斯公爵每天早中晚都要去探望一次躺在床榻上的琪西莉亞，剩下的時間他都把自己關在禱告室里對着牆壁上那聖潔無比的斑鳩主神畫像誠心禱告和懺悔，懇請神的垂憐，把琪西莉亞遭遇的苦難轉移到自己身上。
或許是禱告得到了神的回應，終於有一天，一直毫無生氣的琪西莉亞緩緩地轉過了頭，對着貝魯斯公爵輕輕地喊了一聲：“父親。”
一身頹氣的貝魯斯公爵猛地抬起了頭，衝到床邊，滿臉的震驚和喜悅：“琪西莉亞，你終於開口說話了。”
琪西莉亞凝視着自己的父親，發現他的鬢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斑白，下巴上因為長期沒有修剪長滿了凌亂的鬍渣，眼角處也生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而此時的貝魯斯公爵完全不顧自己一副邋遢的模樣，完全沉浸在一片歡喜之中，甚至有點像大孩子般地手舞足蹈：“琪西莉亞，我的寶貝，你想要什麼，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給你摘下來。”
琪西莉亞看着與往日完全不同的父親，心中一片苦澀，想了想之後，她虛弱地說道：“父親，能幫我把化妝枱邊的魔法棒拿過來么？”
“魔法棒？”貝魯斯公爵愣了愣，然後手忙腳亂地地衝到化妝枱邊，把一根黑色的毫不起眼的小木棍拿了過來，捧在手心，好像一件稀世珍寶。
琪西莉亞默默地注視着魔法棒，往日的一切彷彿歷歷在目。在別的孩子纏着自己的父親索要木質小刀玩具木馬的時候，柳貝西送了這根魔法棒作為琪西莉亞三歲的生日禮物，這是琪西莉亞最喜愛的寶物。
這六年來，琪西莉亞的生活中除了魔法還是魔法，第一次施展出連環火球術時的喜悅，因為弄壞了柳貝西叔叔的魔法器材而遭到的呵斥，這一切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都是那麼的真實，然而現在琪西莉亞已經和魔法無緣了，柳貝西叔叔也不在了，這世間一切的美好都已經遠離琪西莉亞而去。沒錯，她原本就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個白精靈和暗精靈雜交生下來的野種，被這個世界所唾棄的異類。
“父親。”琪西莉亞的雙肩開始顫抖起來，然後“哇”地一聲，她就失聲痛哭起來。
貝魯斯公爵急忙抓住琪西莉亞的手，在一邊溫柔地安慰道：“沒關係的，琪西莉亞，哭出來就好，我的孩子，哭出來就好。”
人們站在街角，從兜里摸出最不值錢的硬幣，丟給了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的乞丐，然後深深陶醉在自己那所謂的慷概里，深深不能自拔。
快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逝，琪西莉亞的身體已經大有好轉。貝魯斯公爵推着特別訂製的輪椅，和往日裏一樣，帶着她來到了曾經發生過很多故事的公爵府後花園中。繞了幾圈之後，最終停在被柵欄圈起來的小涼亭外面。
小鳥在歡快地鳴叫，樹枝剛剛吐出嫩芽，涼爽的風帶着一絲暖意輕輕拂過。現在正是萬物復蘇的最好時節。
暖暖的陽光讓琪西莉亞產生了一絲的睡意，她有點疲憊地半合上了眼睛。
“琪西莉亞，你累了么，要不要回房睡一會？”貝魯斯公爵關心地問道。
“沒事的，父親，在這裏就好，這裏的空氣很舒服。”琪西莉亞抬頭微微一笑，“我能照顧好我自己的。”
因為臨時有些緊急事務要處理，貝魯斯公爵在叫來兩個最信任的貼身侍候女僕之後，才有點不舍地離去了。
琪西莉亞倒也沒有在意，她現在這個樣子，照顧和不照顧又什麼區別呢？坐着坐着，琪西莉亞感到一絲倦意襲來，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琪西莉亞心中突然升起一絲警覺。她猛地睜開了眼睛，一個陌生的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圍欄之內，涼亭之中，赫然坐着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女性，尖尖的長耳，銀色的長發，灰暗的皮膚，深紫黑色的嘴唇，邊上還匍匐着一隻巨大的白虎。
“暗精靈！”琪西莉亞看過不少魔法典籍，一下子就認出眼前這個女性所屬的種族，心頭大駭，四下一張望，發現父親給她安排的貼身服侍女僕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身後，好像活生生的雕像。
“石化術。”琪西莉亞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端倪，不由詫異眼前的女子居然還是個魔法師，但是為何沒有感受到絲毫的魔法波動。旋即一想，琪西莉亞不由苦笑，現在的自己已經和外界元素完全隔絕了，又如何能夠感受到什麼魔法波動。
到了這時，琪西莉亞的身體反而放鬆了下來，看起來對方好像也沒有什麼惡意，否則早在自己熟睡的時候就可以動手了。心態平和下來的琪西莉亞索性開始打量起眼前的暗精靈女子。
此時的暗精靈女子正極其粗魯地啃着一隻不知道從哪裏偷來的蘋果，完全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這女子上半身的衣物少的可憐，堪堪只是遮住了胸部，下半身的短裙更是短得令人髮指，就這樣，她還非常不雅觀地翹着二郎腿，從琪西莉亞的角度看過去，甚至可以看見裙子底下的褻衣。果真如同書上所講，暗精靈這個種族真的是非常……放蕩。
“你是誰？”琪西莉亞微紅了臉問道。
那個女子聞言，抬起了頭，茫然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反問道：“你是在和我說話么？”
琪西莉亞皺了皺眉。
暗精靈女子笑了笑，也不回答，而是又問了一句：“你又是誰？”
我又是誰？琪西莉亞愣了一下，然後有點頹喪地低下了頭。我還能是誰，我只是一個野種而已。
感覺到一陣微風拂面，琪西莉亞抬起頭，發現那個暗精靈女子一個閃身來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對綠色瞳孔的雙眼饒有興緻地看着自己。
琪西莉亞看着這近在咫尺的精緻面龐，忽然想起自己在父親的禱告室里看到的那張畫像，心頭劇震。
“你是……斑鳩主神。”琪西莉亞伸出一隻手指想去觸摸眼前的這個女子，好確認自己看到的是否是幻想。
斑鳩輕輕地捏住琪西莉亞伸過來的手，調皮地笑了笑，也不肯定也不否認：“是不是和畫像上的不太一樣？”
琪西莉亞的身體還是有點忸怩，很顯然剛才腦海中的想法沒有逃脫斑鳩主神的法眼。
斑鳩看着不好意思的琪西莉亞哈哈一笑：“別人怎麼看我，我根本不在意。我是神，我何必在意世俗的眼光。”
琪西莉亞聽了斑鳩的話，似乎有所感觸，但是那感覺太朦朧，完全抓不住重點。
斑鳩依舊管自己在那邊說著：“其實，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到死也沒弄清楚自己是誰，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實，在我看來這些都是無聊至極的問題。人類的壽命最高可以到達百年，精靈長一點，可以到達千年，至於什麼龍之類的，或許還要更長久。至於，像我這樣的神，那就是接近於無窮，算起來都不短。要是整天都在意這在意那的，一點都不開心，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痛快。”
“要我說啊。”斑鳩長舒了一口氣，給自己的發言做了一個總結，“人為什麼活着？無非就是做一些讓自己的開心的事情而已。”
“做自己開心的事情。”琪西莉亞在心頭默念了一遍。
“沒錯。”斑鳩蹲下了身子，目光平視着琪西莉亞，“你又在在意什麼，自己的出身，殘疾的身體，永遠都不能使用魔法？”
“我……不知道。”琪西莉亞茫然地回答道。
“那什麼使你感到開心？”斑鳩換了一個角度。
“魔法。”這個時候的琪西莉亞沒有一絲猶豫，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個世界上，只有魔法才能讓我體會最大的快樂。”
“那現在不是沒有問題了？”斑鳩一口啃完手中的蘋果，然後隨手一丟，“什麼開心就做什麼。”
“可是，我的身體。”
“何必在意？”斑鳩拉過琪西莉亞的一隻手，在她的手掌心中，用纖長的手指緩緩地畫了起來。很快，一個黑色的長方形文身印在了上面。
“這是？”琪西莉亞不解地看着這個長方形。
“人們把它叫做神的恩賜。”斑鳩呵呵一笑，“其實，它什麼都不是。但是，一個再普通的事物如果眾人都認為它不凡，那它的意義也就完全不同了。”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斑鳩站起身來，摸了摸琪西莉亞的頭，“看來你已經想好接下來想做什麼了么？”
“做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對，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琪西莉亞掌心的長方形內部忽然閃過一道藍色的光芒，然後又是道黃色光芒，隨後各種顏色交相輝映，融合成了一道流淌着的彩虹。琪西莉亞在裏面感受到了無窮的澎湃的元素之力。
一道細細的嫩枝從長方形的邊框外部綻放了開來，然後無數的嫩枝探了出來，隨後變成黑色的藤蔓，瘋狂生長，順着琪西莉亞細嫩的手臂往上蔓延，攀上她的肩膀，翻過脖子，順着背部一路向下，最終在腰部撞上了一個圓形的魔法陣，直接就惡狠狠地一頭扎了進去。
魔法陣閃了幾閃，似乎在做掙扎。無數的藤蔓瘋狂地扭曲着，前仆後繼地一根一根地扎進魔法陣，最後，魔法陣消失了，藤蔓也消失了，長方形內的魔法彩虹也消失了。巨大的魔法波動震得地面一直發顫，周圍的元素都歡快地唱起了聖歌，琪西莉亞一把推開屁股底下的輪椅，站了起來，一頭銀色的長發肆意地飄揚着，銀色瞳孔的雙眼中好像有無數細微的閃電在來回穿梭。
斑鳩微笑地看着這一切，猛地吹了一個呼哨。一直懶懶地匍匐在一旁的白虎，突然弓身一個跳躍，來到了她的身邊。斑鳩一個跨坐騎上了白虎，隨後衝著琪西莉亞點了點頭。
“做開心的事。”
“做開心的事。”
斑鳩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最後化成點點繁星，衝天而去。而琪西莉亞則注視着這片繁星，心念一動，右手朝虛空中輕輕一抓，一根樸實無華的魔法棒被她牢牢地捏在了手中，這正是當年柳貝西送給她的三歲生日禮物。
“琪西利亞。”貝魯斯公爵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如此強大的魔法波動就算是普通人也能清楚地感覺到。第一時間，他就發了瘋似地跑回了自己的後花園，生怕琪西莉亞發生什麼意外。然而，他所看到的一切直接讓他目瞪口呆。
他看見琪西莉亞俏生生地站在不遠處，高舉着手中的魔法棒，顛倒眾生地對着自己一笑。
“父親，我要去做開心的事了。”
一個亮藍色的魔法陣瞬間在琪西莉亞的腳下出現，然後便隨着琪西莉亞一起消失不見了。
無數高喊着人定勝天的凡人，千般算計之後，最後還是默默無聞地死在了某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裏。自由，是口說無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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