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神兵降
就在高陽城風雨飄搖之際,李沐風帶了兩萬人馬,剛剛回師南下。他沒有更多的人馬可以調動,契丹還有兩部未曾收服,猶在包圍圈中作困獸之鬥,李沐風便着令裴行儉率大軍坐鎮,先穩穩守住眼前的勝局。
眼下就算派耶律正德去勸降,也毫無用處,那些人對耶律正德的行為並不認同。不過李沐風也不着急,就像馴服一隻猛獸,先要將它餓的氣息奄奄才行。這是此計雖妙,卻牽制兵力,讓幽州無法騰出全部力量對抗關中。
這可當真是前門驅狼,後門進虎。幽州的局勢懸於一發之間,極為兇險,李沐風表面雖平靜,內心卻很焦急,只是他清楚得很,自己的情緒定會影響下屬,因而極力剋制,依舊談笑自若。
薛禮卻毫不擔心,甚至有些興奮。此戰由他擔任主帥,正好可表現一番,倒要和裴行儉比上一比。心中存了這個念頭,面上便帶了幾分神彩出來,讓李沐風看得有些詫異。
“仁貴,可想到什麼破敵良策了?”
薛禮淡淡一笑,道:“還沒,也用不着!”
“這話怎麼說?”
“此戰必勝,也不需費什麼周折。”
“唔?”李沐風看了看薛禮,卻見他神色如常,不像在說笑話,便道:“我知咱們不會敗,卻沒想的這般輕鬆,仁貴竟似成竹在胸了?”
薛禮一雙眸子閃着自信的光芒,道:“燕王,你放心,關中府兵是個什麼樣子,我清楚的很,若不是仗着人多,他們都不敢上前的!說起戰力,他們比契丹人差得遠!”
李沐風也被他的情緒感染了,放鬆的笑道:“這我是知道的,不過他們一來人多,二來也有名將壓陣,自然不能不留心。”
薛禮牽了牽嘴角,唇邊露出一絲傲然的笑,“他們人多,卻也超不出五萬,除非太子敢把長安的禁軍派出來!至於說名將……”
李沐風意味深長的看着薛禮,緩緩道:“大將軍薛萬徹——”
薛禮點點頭,長長出了口氣,片刻才道:“這天下容不下兩個薛將軍……他已經老了。”
似乎被什麼東西驚動,薛禮跨下的戰馬突然朝前竄了出去,身後的部隊見主將加速,也隨之疾行了起來,把李沐風落到了一旁。幾十名侍衛跟在燕王身後,倒似孤零零的一簇,和大部隊格格不入了。
“這薛禮太過無禮了!”一侍衛憤憤道。
“人各有不同。”李沐風看着薛禮遠去的背影,淡淡地道:“他若不這樣,也就不再是薛禮了!”猛一磕馬,跨下的戰馬也朝前方躍去,李沐風大笑道:“走,咱們也跟上!”
這一路人馬自石城出發,曉行夜宿,直奔莫縣而去。由於軍情緊急,更是過幽州而不入,反而傍晚在范陽歇下。范陽是個大城,住了有許多豪紳,其中的顧家更是同幽州政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李沐風早有預料,為了避免麻煩,便傳令下去,軍營之中恕不見客,使得無數殷勤之輩不得不悻悻而返了。
天已經全黑了,兩萬軍士在范陽的校場紮下營寨。這是李沐風的命令,不許士兵打擾百姓,也堵住了許多人趁機巴結的路子。夜深人靜,李沐風正在大帳和薛禮討論軍情,一名小校進了來,稟報道:“燕王,薛將軍,有人求見!”
李沐風皺起了眉頭,道:“我不是說了嗎,訪客都不見的。”
“是。”那小校應了,卻沒動作,又道:“來的是顧校尉。”
“嗯?”李沐風一愣,奇道:“顧況?”
“正是!”
顧況怎麼來了?他不是該在渝關嗎?自己命他和錢義協助裴行儉,怎麼會突然跑到了范陽?
想到這,他把臉一沉,道:“你且叫他進來。”
薛禮見李沐風臉色不好看,也就沒有說話。他是個極為護短之人,雖然表面上對顧況不假顏色,卻容不得別人欺負,否則也不會三番兩次為弟子強出頭。不過這次,顧況讓他也有些着腦了,怎麼竟敢抗拒王命,不顧軍令的跑到這裏來?
過了片刻,顧況隨小校進得帳中,拜見了燕王和師父。李沐風輕輕的“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淡然的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釋。薛禮終於忍不住,輕咳了一聲,道:“顧況!你是越來越膽大了,竟敢違抗軍令不成?”
“沒!”顧況一愣,忙分辯道:“是裴將軍讓我來的!”
“哦?”李沐風一怔,問道:“可是讓你帶什麼話了?”
“這……沒有。”顧況似乎有些扭捏,遲疑道:“我是請命來的,裴將軍說反正我也……嗯,反正也用不到我,就讓我過來了。”說到此處,他猛然仰起頭,一臉期待道:“燕王!請讓我隨薛將軍出征!”
李沐風一下子明白了,定是顧況不知怎的聽聞莫無憂身處兵禍之地,心中焦急,定要親自前來才能放心。而裴行儉想他反正也靜不下心來做事,乾脆隨他自便了。
“嗬,這麼回事!”李沐風無所謂的笑笑,調侃地道:“你對無憂倒還真是用心的很。只是這樣朝思暮想的,怎麼當個大英雄?”
顧況垂下了頭,囁嚅道:“燕王教訓得是。”
李沐風搖搖頭,道:“為將者,求田問舍固然可鄙,用情太過也不合道理……”說到此處,他一下窒住了,突然發覺這話教訓自己似乎也挺合適,於是自嘲地一笑,便不再說了。
薛禮冷冷的橫了顧況一眼,才道:“你放心,無憂公主身處清苑城,安全得很呢!”
“我聽說清苑這幾日也被攻得緊,還請燕王發兵……”顧況壯起膽子說道。
“胡鬧!”李沐風真有些腦了,砰的一拍桌子,怒道:“妄你還讀過兵書!想要為將的人,還這般見事不明,看不穿形勢么?”
顧況劈頭挨了頓罵,登時面色慘白,又不敢開腔,只是垂着頭聽着。薛禮也覺得這小子實在不大像話,燕王又如此生氣,也就閉口不言。
“無憂是我妹妹,你道我就不擔心?”李沐風在帳中踱着步子,憤憤道:“可做什麼事,都不能昏着頭蠻幹,否則是欲速不達。敵人大兵屯於莫縣,攻城正急,若莫縣城破,幽州門戶洞開,首當其衝就是范陽,就是你們顧家!”
說到這,李沐風目光一寒,喝道:“這些你都不清楚嗎?”
“是,顧況知錯了。”少年垂着頭,神情沮喪,意氣消沉,嘶聲道:“本來這事情明擺着的,可不知怎的,這事情一聯繫到無憂,我……我……”
“當真沒出息!我就看不慣你這樣子!”薛禮搖頭道:“不過是個……小事罷了,安至於此?”他本想說不過是個女人罷了,只是此言對公主大不敬重,又似乎暗含譏諷燕王的味道,終於臨時改了口。
李沐風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心思不由一轉。他當然知道薛禮乃是無心之言,可這想法卻有一定的代表性。若繼續責罵顧況,顯然是對自己當初作為的一種否定。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想到這裏,他的氣一下消了,看到顧況可憐兮兮的樣子,心中又升起了一種憐憫和關愛。
“怎麼,我的話是不是說重了?”李沐風沉吟片刻,突然發問。
顧況一愣,慌亂的抬頭看了燕王一眼,又垂下眼皮道:“沒,燕王說的句句在理。”
“或許是重了些。”李沐風淡淡一笑,道:“於理合,卻未免不通人情。畢竟你還年少,而這個‘情’字,自古又有幾個看得開的……”他被自己的話觸動了,突然幽幽嘆了口氣。
顧況怔怔的看着他,面上神色複雜,眼神中閃出一絲光芒,已然與適才大不相同了。
李沐風柔聲道:“你師父適才也說了,無憂去了清苑,眼下安全得很,你我都放心便是了。”
“是!”顧況回話有了些力度,不再是神不守舍。他遲疑一下,又道:“燕王厚愛,顧況粉身碎骨不能報也!恕顧況斗膽在問一句,燕王可是和無憂公主聯繫上了?”
李沐風啞然失笑,道:“你倒是得寸進尺了!嗯,雖然沒有聯繫,可無憂前些時候去的清苑,這是錯不了的。她身邊又有多名侍衛持護,應當沒事。”
“原來是這樣?燕王怎可放心?”顧況驚訝地看着李沐風,急道:“眼下兵荒馬亂,一切都難說絕對。要是公主無事,定然會差人來報個平安,省得燕王擔心。就算公主想不到,她身邊有的是持重之人,知道燕王心思,也該傳來消息了!”
一聽這話,李沐風心頭咯噔一聲,原本平靜的心態也被大亂了。
是啊,自己怎麼沒想到這個?看來自己對這個妹妹的關心,遠遠及不上顧況!對面少年這幾句話,令的他心煩意躁,略失了方寸,不是對顧況,而是對他自己。
李沐風沉吟了片刻,終於道:“你說的也有理,只是眼下還都是猜測,沒法子證實。這樣吧,我讓魏青衫差人去打探,軍隊依舊照原計劃行動。等到有了確實的消息,咱們在見機行事。”
“是!”顧況躬身道:“請燕王准許顧況一起出征,小子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李沐風微微一笑,朝薛禮看去,薛禮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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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歸義,官道分成了兩條,一邊直奔莫縣,一邊通往唐興。薛禮在路口止住了隊伍,思量片刻道:“燕王,請你率軍前往莫縣,我帶上騎兵先繞道唐興。”
李沐風想了想,道:“莫非仁貴打算先給他們來個下馬威?只是敵兵勢眾,還須謹慎些。”
薛禮傲然道:“兵貴精,不貴多。關中軍再多,也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況且咱們出其不意,他們定然沒有防備。”
李沐風一聽,薛禮的話雖說傲慢,也未必沒有道理。他點了點頭,朝顧況笑道:“你是跟着我呢,還是和你師父去?且先和你說明白了,我這一路走太平大道,平平安安就到了莫縣。和你師父去,可是刀光劍影,福禍不測了。”
顧況見燕王和他講笑話,便也笑了笑,然後正色道:“顧況還是和薛將軍走。前路雖然兇險,卻不見得險過當日。”他說的自然是同薛禮一起反擊契丹鐵騎的事情,當時顧況險死還生,着實讓人捏了把冷汗。
李沐風哈哈一笑,道:“好!你們師徒都是大英雄,且由你們去吧。”
薛禮當即分派,只調了三千輕騎出列,不要任何輜重。這三千人正他的鐵騎近衛,渝關一役折損不少,便又從騎軍中抽調補足,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待分派已畢,兩邊各道珍重,就此分道揚鑣了。
這三千騎兵都輕裝上陣,腳程極快,在官道上騰起一陣渾黃的煙柱,旋風般朝唐興颳去。唐興守軍在城頭遠遠看到東北方騰起遮天的雲煙,顯見是大軍行進的蹤跡,不由得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來者何人,便急忙通報了守將方愈。
方愈守城多日,苦待援軍不至,早已斷了這個念頭。他不是沒寫過告急公文,回復卻是讓他死守,連“待援”兩個字都欠奉,好在敵軍攻勢不猛,他還能勉強應付的來。如今看到遠遠有大軍前來,反倒讓人犯起了嘀咕:幽州用兵不是已然捉襟見肘了嗎?怎還抽得出部隊援救唐興?別是莫縣已破,敵人來朝自己的後路罷?
就這麼琢磨着,那支軍隊已然殺到,竟是一水的騎兵,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朝唐興城劈來。城上的士兵都被這股氣勢所震攝,都覺得腳下的城牆怕是並不堅固,未必擋得住這騎兵的衝擊。
方愈卻是看出些眉目。他知道幽州有這樣一支部隊,乃是全軍精銳所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只有他們才稱得上真正的燕雲鐵騎。眼見越來越近了,方愈也越看越像,他雖沒親眼看過,卻覺得比傳言不虛,甚至猶有過之。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這幾千人的隊伍已經奔到城下,突然一個手勢,全軍驟然減速,緩衝沒幾步,便如釘子般牢牢立在地上,紋絲不動,肅靜的連一聲馬嘶都不曾聽到。
領軍的將軍緩緩抬起頭,露出了一張堅定英武的面孔。方愈和他那淡然沉靜的目光一對,幾乎跳了起來,轉身衝下了城頭。
“快開門!”方愈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大笑道:“哈哈,薛將軍來了,叛軍休已!”
士兵得知城下之人就是薛禮,趕快大開城門。他們心中恍然,均覺得聞名不如見面,薛將軍治軍,確實名不虛傳。
薛禮率軍進了城,方愈連忙上前迎接,殷勤備至。薛禮卻不多說話,只是禮節性的應酬兩句,既不冷淡,也不親切。方愈知道薛禮的脾氣,並不見怪,只是舒心的笑道:“薛將軍來了,唐興重圍可解,定讓那些叛軍來得去不得!”
顧況聽得好笑,忍不住插口道:“將軍叫他們叛軍,這說法倒是新鮮,也不知人家叫咱們什麼。”
方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少年校尉,在這樣一支精銳騎兵中,他稚嫩的面孔格外扎眼。只是看他一直隨在薛禮左右,便知道身份定然不同一般。聽顧況這話,便笑道:“大不了也叫叛軍罷了,左右是個說法,不然叫什麼?”
顧況微微一笑,心道此人倒也直率有趣。
“不說別的了。”薛禮命令道:“全軍修整一個時辰,即刻出兵。”
方愈訝然道:“這……薛將軍,馬上就反攻不成?若是如此,還請多待些時候,我好整頓城中兵馬隨將軍出擊。”
“不必!”薛禮搖搖手道:“實話和你說,這次不是專程給唐興解圍的,也用不着!敵軍主力集結在莫縣,這邊不過是佯攻罷了,他們是怕腹背受敵。”
怪不得!敵軍初至時還像模像樣地攻了幾次,爾後便一直圍而不打,若同雙方有了默契一般。方愈也曾有過懷疑,只是他不過一城之將,沒有事關全局的情報,無法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
“那……”方愈若有所思。
“不用!”薛禮知道他的想法,馬上否決道:“你只需穩固防守,就是莫大的功勞,外面的敵兵畢竟人數眾多,不是你等能應付的了得。”
說著話,一個時辰到了。那三千騎兵都歇了一氣,又用過了飯食,均覺得精神足滿。他們默默整理好裝備馬匹,只等薛禮一句話,便可跨馬殺敵。
薛禮翻身上了戰馬,側目瞧了瞧顧況,笑道:“歇夠了沒有?”
顧況將腰刀又束了束,將刀柄在手中握緊,神色十分堅定:“都準備好了!”
“那就好。”一絲笑容在薛禮唇邊凝結,在轉頭的一瞬,便成了對敵人輕蔑的冷笑。“關中軍……”
城門吱嘎嘎的開了,越張越大,終於砰的一聲,露出了洞開的通道。薛禮一縱馬,率先衝出城門,他身側,是手持鐵騎弓的顧況,在後面,是鐵流一般黑色騎軍。
“也罷,咱們幫方愈一個幫!”薛禮淡然的聲音傳到顧況耳中,讓他不由一愣,還沒等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卻見薛禮已然撥馬朝敵人最為密集的地方衝去。
“兒郎們,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幽州鐵騎!”薛禮大笑一聲,手中震天弓一聲清鳴,已然將遠處一個目定口呆的敵將射下了戰馬。
密集的箭雨呼嘯着撲去,然後是雪亮的戰刀。黑色的鐵騎如風般刮過,如死神揮舞鐮刀收割着生命。輕而易舉的,燕軍以敵人的鮮血劃開一條直線,將毫無準備的關中軍穿成兩半,逕自朝東邊馳去了。
身後,留下了浸染鮮血的土地,還有一群驚魂未定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