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兩腳羊
風沙呼嘯而過,帶起一股股乾澀的氣息,在公元1628年的秋天,也就是新皇爺崇禎皇帝繼位的第二年,即崇禎元年,對於廣大讀書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節。
新皇去年八月繼位,還不到短短一年,看上去卻非常英明神武,不過幾個月,就拿下了權閹九千歲魏忠賢。
幾個月前,魏公公還權傾朝野,黨羽遍佈天下,內有王體乾,李朝慶,王朝輔,梁棟等太監。
文有有崔呈秀,田吉,吳淳夫,李夔龍,倪文煥等五虎。
武有田爾耕,許顯純,孫雲鶴等五彪。
還有吏部尚書周應秋,太僕寺卿曹欽程等十狗。
外加十孩兒,四十孫等黨徒,真是威風八面,不可一世。
可惜天啟皇帝朱由校落水而死之後,短短几個月,魏公公就懸樑自盡,樹倒猢猻散,眾多黨羽也落荒而逃,等候新朝清算。
東林黨人等了七年,終於等到眾正盈朝,揚眉吐氣的時候,就在清流士子滿心歡喜,東林黨人準備大展拳腳,一展心中志向,執宰天下之時。
遠離京師千里之外的陝北高原,卻是另一番景象,陝北向來窮困,今年大旱,顆粒無收,加上官府催逼過甚,早已經是遍地饑民,盜匪叢生。
再加上萬曆年間的積弊,在這古老的土地上,早已經不堪重負,哪怕一點小小的火星,就能讓中華大地烽火燎原。1
大明陝西布政司延安府延長縣。
夜已經漸漸的深了,在一座漆黑破爛的破廟裏,一堆篝火散發著唯一的亮光。
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耳邊傳來一陣陣吵雜的聲音,劉宣昏昏沉沉的醒來,正要睜開眼睛之時,卻感覺到行動非常不便,彷彿被人捆住了手腳。
劉宣眯了眯眼睛,適應了一下昏暗的光線,稍微張開了雙眼,臉上露出了幾分驚悚之色。
劉宣稍微睜開了雙眼,發現自己已經被光溜溜的綁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上,再看破廟角落的幾人,居然穿着非常破爛的古代衣服,比起解放前也差上許多,彷彿一條條破抹布一般。
劉宣心中大吃一驚,差一點叫出聲來,只好拚命的咬住了舌頭。
劉宣心中不由得有些慶幸,作為一個經歷了死亡的人,沒有什麼比撿一條命更讓人高興的事情了,儘管自己現在的情況看上去有些不好。
劉宣稍微觀察了一下這座破廟,只見一座年老失修的關公像坐落在前面。
這座關帝像十分破舊,武聖人關羽的一雙手臂早已經跌落,不見一絲蹤影,就連關公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也看不見影子,只怕是早已經被盜賊取走,鑄造成兵器使用了。
劉宣一邊支起耳朵,一邊假裝昏迷不醒,拚命的聽着角落幾人的談話,這幾人的口音,好像是陝北的方言,與劉宣的口音有些類似,只能聽懂七八分。
從幾人的談話來看,現在好像是崇禎一年,這裏應該是延長縣,距離一個叫董家堡的地方不算很遠,幾人正在等待一位叫下山虎的頭領。
其中一人主張等頭領到來,將劉宣清洗乾淨,煮熟食用
劉宣本是21世紀榆林人,早在幾年以前,也算是一個成功人士,一位拆遷公司總經理。
干拆遷這一行,自然非江湖人物不可,劉宣初中畢業之後,就進入這一行,經過七八年時間,從小嘍嘍干起,到地下賭場為人收賬,歌舞洗浴中心看場,等攢夠了一些錢,就領了一班兄弟,干起了拆遷公司的買賣。
因為劉宣等人心黑手辣,膽大精細,短短几年,就從這一行脫穎而出,結交了不少富商權貴,也有了官面上的保護傘。
可惜劉宣的後台候副市長,被人舉報生活作風問題倒台,劉宣的好日子就到了頭,只好急忙逃竄。
就在劉宣想要翻越國境線,逃亡外蒙古之時,被解放軍戰士發現,劉宣不願坐以待斃,掏出手槍抵抗,被邊防戰士當場擊斃。
劉宣雖然在上一世誤入歧途,成了不受上流社會接納的江湖人物,但是也稱得上聰明果決,只是受限於出身環境,才走上了混黑這條不歸路。
劉宣單親家庭出身,從小沒有父親,全靠做小姐的母親撫養長大,雖然很受母親疼愛,但是後來母親染上毒品,就沒有多少精力管他,再加上從小接觸社會殘渣,儘管一度成績不錯,但是很快就走上了血腥的江湖路。
劉宣很快就憑藉心狠手辣,以亡命之徒的身份在榆林城出頭,然後漸漸發跡,在他二十歲時,疼愛他的母親也因為吸毒過量而死。
劉宣發跡之後,為了結交上流社會,也收起了小混混姿態,打扮的溫文爾雅,穿起了一絲不苟的西裝,帶上了沒有度數的金邊眼鏡,為了附庸風雅,也開始讀起書來。
劉宣剛開始讀書,也真是度日如年,比與人拚死搏命還要難受,但是為了結交名流,只好勉強為之。
三四年之後,劉宣居然從新喜歡起讀書來,尤其是喜歡歷史類書目。
因為讀史可以以史為鑒,對於劉宣這種依靠貪官生存,需要揣摩官場動態的江湖人物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在二十四史中,劉宣幾乎全部讀過,雖然不能說熟讀經史,但是也算是一位有些國學功底的文化人了。
在二十四史中,劉宣最喜歡晉書,因為晉書中到處都是陰謀詭計,這對於劉宣來說也是最有用的。
對於穿越過來的明末,劉宣反而談不上多麼精通,明史質量最差,由清朝奴才文人所撰寫,到處都是歌功-頌德的破爛文字,曲解篡改真實史料,彷彿垃圾一般,劉宣也沒有細讀,只是稍微有些了解。
反倒是顧城先生的《明末農民戰爭史》,《南明史》,劉宣曾經認真閱讀,對這一時期,也稍微有些了解。
就在劉宣側耳傾聽之時,一陣吵雜聲從寺廟外面傳來,廟內的幾人慌忙站起,亂糟糟的尋找着自己的兵器。
這些兵器非常雜亂,既沒有盔甲,也沒有弓箭,像火銃這類高級兵器,就更沒有了,甚至連尋常的刀劍,也只有一柄,掌握在看上去最孔武有力的漢子手中,剩下的幾人中,居然大部分拿着一些帶鐵的農具。
一陣陣涼風吹來,小小的破廟中湧進來十幾位大漢,這些大漢看起來體格不錯,不像前面幾人那樣面黃肌瘦,身上的兵器也稍微好一些,雖然沒有盔甲,但是卻有兩張製作精良的弓箭,手裏面拿着也是長矛刀劍,沒有一件農具。
為首一人三十多歲,長得濃眉大眼,方方正正,臉上帶着一些溝壑,看上去像是飽經風霜之人。
此人排開眾人,席地而坐,從隨身的口袋中拿出一張臉盆大的高粱餅子,穿在木棍上烤了烤,拔出了匕首,小心的切開,然後分給了眾人。
劉宣眼睛尖細,從分餅的過程,就看出了這夥人的地位不同,中年漢子分的最多,差不多能吃飽,那身體強壯的十多人,就差了不少,應該能混個半飽,最後的七八位,僅有那麼三五口,只怕是僅僅能夠維持性命。
中年漢子長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眾家兄弟,大夥跟着我,長的已經有*年,短的只有十天半月,大傢伙落草為寇,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如今陝北的情況大家都知道,災荒遍地,民不聊生,商旅絕跡,大家的日子也就更加艱難,今日這塊餅,就是我們最後的口糧了,如今這天下,貪官殘暴,閹人橫行,破家滅門者數不勝數,大家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落草為匪。”
“萬曆四十七年,遼東四路進軍,要剿滅建奴,然而楊鎬昏聵,致使三路潰散,我下山虎本為官軍百戶,食天子俸祿,也曾奮勇力戰,然而大勢已去,只好隨眾西行。”
“奈何河南巡撫張我續,道台王景心懷不軌,在孟津設伏,斬殺我等兄弟多人,兄弟我萬般無奈之下,走山西,入延綏,回到了榆林老家,只好落草為寇,十年過後,當年一起落草的二十多位兄弟,如今卻只有一半了。”2
中年漢子心中悲苦,正要接着往下說,只見一個罕見的壯漢上前一步,雙眼含淚,高聲叫道:“哥哥不用多說了,大夥既然讓哥哥當了頭領,我楊四寶這條命就賣給了哥哥,刀山火海,萬死不悔,一切都由哥哥做主。”
中年漢子心中有些欣慰,摘下腰間的水囊,狠狠的喝了一口涼水,高聲叫道:“如今這世道,糧食銀兩都在大戶人家手中,方圓百里之內,只有董家堡最富。”
“董家老爺是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聽說已經是四品京官,這些年來,董家橫暴鄉里,田土已經不下萬畝,白銀不下萬兩,我等都是亡命之人,本就賤命一條,今日夜間,就去董家堡搶一票,如果成了,就能多享受幾天榮華富貴,如果敗了,也不過一死而已。”
就在下山虎高聲說話之際,劉宣心中彷彿驚濤駭浪一般。
“看這些人的穿戴說話,不像是演戲,更不像是綁架,哪怕是解放前的一些窮人的照片,其穿戴也遠遠好於這些饑民,況且這些饑民面黃肌瘦,看起來還有夜盲症,也不像是生活在現代文明社會的百姓。”
“聽那領頭的大漢說話,現在距離薩爾滸之戰已經過去十年,應該是崇禎元年,從氣候上來看,已經進入秋季。”
“從崇禎元年開始,白水縣饑民王二率先舉事,殺死知縣張耀斗,拉開了明末農民軍起義的大幕,府谷王嘉胤,王自用,安塞高迎祥,清澗王左掛,漢南王大梁,清澗點燈子,延西神一魁,神一元兄弟都紛紛起事,明末的江山開始大亂。”
就在劉宣仔細思考之際,眾人聽了下山虎的話,臉上也升起幾分病態的紅暈。
其中一位面黃肌瘦的老人,頜下還留着一尺多長的花白長須,看了看赤條條的劉宣一眼,伸手一指,開口說道:“頭領哥哥,這個小子白白嫩嫩,手腳無繭,一看就知道出自富貴人家。”
“大伙兒飢餓多日,早已經手腳無力,不如將這小子刮骨割肉,食一頓飽飯,然後再去董家堡。”
中年漢子下山虎聽了這話,臉上露出幾分鐵青之色,看起來非常排斥吃人肉,但是看了看手下的眾人,尤其是面黃肌肉的七八位,眼中皆露出幾分綠光,看起來是餓的狠了。
而自己的十來位心腹兄弟,雖然還吃不飽飯,但是也不至於餓死,看起來也有些排斥吃人肉,其中的幾位兄弟,還露出幾分不忍之色。
下山虎心中轉了幾轉,心裏想道:“那小子只是順便碰到的肉票,不明不白的出現在這破廟裏,就連衣服也沒有穿一件,看來是不知道哪裏的富家公子,被綠林朋友劫了道,扔在這間破廟裏,被幾位兄弟綁在棍子上。”
“這小子只是外人,與我們非親非故,何苦為了這點小事,違逆眾多兄弟的意思。”
“況且這世道看起來越來越艱難,糧食越來越難以尋覓,為了活命,只怕自己都要吃人肉了,誰又能出淤泥而不染,何苦故作高尚,引來兄弟們的埋怨。”
下山虎想到這裏,狠了狠心,點了點頭,開口說道:“就依眾兄弟的意思,弟兄們打些水來,將這小子沖洗乾淨,吃了這兩腳羊,再去董家堡。”
下山虎等人的談話,劉宣一字不落的聽在耳中,當聽到下山虎要將自己當做兩腳羊時,劉宣差一點嚇的屎尿齊流。
在古代,兩腳羊是一種極端血腥殘暴的事情,就是指被當做食物的人,其中老瘦男子叫做‘饒把火’,婦女少艾者名叫不羨羊,小兒孩童名叫合骨爛,這樣的慘劇,只有在民不聊生之時,才會經常出現。
聽到自己就要被當做兩腳羊,劉宣雙腿不住的發抖,終於不敢裝暈,大聲高呼道:“大王饒命,大王饒命,看在同鄉故里的份上,救一救小弟這個落難之人吧。”
註釋1:“國家自庚戌以來,北擊胡,東掛倭,西滅哱,南平播,節年不聞以盜為苦也。間即桴鼓時聞,皆謂鼠竊不足慮,而不知秦之亡非以陳勝乎?漢之亡非以張角乎?唐之亡非以黃巢乎?天以水旱開其機,上以暴斂驅其眾,此盜之所由起也。……而奸雄如陳勝,黃巢之流,非可以威降、術羈,此其人最足為隱憂,是在廟堂之上,當預有以羅致駕馭之也。”
這一段話出自安州知州張遂的《興除議》,可見在萬曆末年,張遂就察覺到了不安,感覺到了民變在即。
註釋2:流賊之禍,起於萬曆己未(四十七年,一六一九年)。遼東四路進兵,三路大潰,於是杜松、王宣、趙夢麟部下之卒相率西逃。其時河南撫臣張我續、道臣王景邀擊之於孟津,斬首二十餘級,飛捷上聞。於是不入潼關,而走山西以至延綏,不敢歸伍而落草。廟堂之上,初因遼事孔棘,精神全注東方,將謂陝西一偶(隅)不足深慮。不期調援不止,逃潰轉多。饑饉荐臻,脅從彌眾。星星之火,至今十九年。
這一段話出自楊嗣昌:《楊文弱先生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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