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朝感情必散盡
如今,整個洛城都知曉一件事情。
長夜街葉家四少爺,江湖人稱“逐月公子”的葉天歌新喪,將於六月二十三下葬於葉家祖墳。
而這天正是六月二十三。
伴隨着鑼鼓開道的聲音,一聲聲嗩吶響透着悲戚,身着縞素的僮僕沿途撒着紙錢,及目之處,儘是荒涼之景。
葉天澤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頭,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他身邊跟着一位小廝,面容極其普通,獨一雙眸子靈動有神,叫人看過一眼就不會再忘記。
這小廝便是易過容的葉天歌了。
臨行之前,葉天鶴突然想起什麼,拉過葉天歌就問道:“小歌,要是、要是你說那個什麼娘娘沒有來,那怎麼辦?”
葉天歌粲然一笑,“就埋了唄,還能怎麼樣。”
葉天鶴叫他這一笑迷花了眼,愣忡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語言,“可、可是這是葉家祖墳啊……”
葉天歌照着他腦袋輕拍了一下,“是葉家祖墳,又不是葉天歌的祖墳。”
“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不過,我怎麼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呢……”
不等他嘟嚷完,葉天歌就一手刀揮向他頸,乾淨利落地讓葉天鶴躺在了地上。
之後葉天歌就攬住葉天鶴的腰,一把將人抱起,幾個縱身就到達葉晉的居處。
“我把蠢鶴交給你了。”
“不想讓他冒險就直說,玩那麼多虛的。”葉晉冷嗤一聲,“放地毯上,別放我床……你小子找揍呢?”
葉天歌替床上躺着的葉天鶴拉上被子,回頭嬉皮笑臉地看向葉晉,“姐,我是不想讓你冒險。”
葉晉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這時候,宿謙恰好走進來,看着葉天歌的眼神有一瞬躲閃,似乎想要逃避,卻突然被葉晉鑽進懷裏。整個人突然一愣,然後放鬆下來,輕柔地撫着葉晉的背,聲音極其溫柔,“小晉,別哭……”
葉天歌一步一步退出葉晉的居處。
他知道葉晉為什麼哭。
他知道,他和葉家的每一個人,終究背道而馳,或者更甚,成為至死方休的仇敵。
他並不知道緣由,只是這樣覺得。
若有一朝感情必須斷盡,他是不該對葉晉這般好的。
可他做不到。
葉晉也做不到。所以葉晉在哭。
他為什麼不哭呢?
葉天歌看看天空,入目是一望無際的空曠,他勾勾唇,帶出一點艷麗的漫不經心。
他早已失掉了哭的資格了。
“到了。”
葉天歌思緒翻轉的時候,葉天澤在他耳邊輕聲提醒了一句。
他立刻回過神,擺出一個小廝應有的模樣,高喊一聲“落棺”,送葬的隊伍便停下來。
正當午時,天熱而無風,葉家祖墳處連蟲鳴鳥聲都不可聞,四周一下子就靜得可怕。
葉天澤打破靜默,低沉嗓音,道:“葬。”
僕役們動作起來,極快地便將金葉蛇君葬進了葉家祖墳。
最後一抔土落下,葉天歌打個哈欠,“看來是不會來了。”
葉天澤看他又恢復了那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不由皺眉,“你耐性幾時如此之差了?若是對方本打算出現,你如今可是打草驚蛇……”
“呀,大哥這次居然說這麼多字,真是少見。”說完他揪了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瞬間又恢復了那一張白玉一樣美麗的臉,促狹一笑,“蛇在棺材裏呢。”
葉天澤默然。
眸子裏閃爍靈動的光,葉天歌的語氣略放軟些,拽了兩下葉天澤的袖子,“蘇驚夢那幾人可都當我是真的死了,說不定現在正在慶祝呢,我去裝鬼嚇嚇他們。”
葉天澤無奈,擺手示意“去吧”。
葉天歌如蒙大赦一般,立刻離了葉家祖墳。
他弔兒郎當地使着輕功,卻是極快就回到了長夜街上,走兩步進了浮生閣,葉晉不在,他對向他打招呼的管事敷衍了兩聲就上了二樓。
拐到拐角的房裏,他推門進去。
打開衣櫃,對着滿衣櫃的衣服,他足足挑了半個時辰,才挑出來一套自己滿意的。
那是一套白綢製成的衣服,沒有過多的綉紋,惟有領角及下擺綉着大片的紅色薔薇,叫他一下子就想起來杜月居處的那些黑色的花來。
也不知道方淮過得怎麼樣?
這疑問一浮現在葉天歌腦中,他就叫自己結結實實地嚇住了。
且不論他兩人並無交情,就以常理來說,葉天歌也應該想得是他是誰,救自己有何目的,而並非是……他過得怎樣。
繫上腰帶,葉天歌惆悵地嘆了口氣。在浮生閣里又坐了幾個時辰,他終於出了門。
長夜街往西半里,就是同屬十二天街的清涼街。
清涼街里一家名叫“桐花社”的南館,就是葉天歌在洛城最常去的地方。甚至,在那裏流連的時間,還要多於在葉家本家的時間。
他慣會風月倒是不錯,不過在這裏,他並非為美人醉生夢死、流連忘返,只不過是因這處,他也算得是半個老闆,比起在葉家,他在這裏更自由些。
輕車熟路地跳進後院,葉天歌故意偷偷地摸牆而行,輕輕一躍,就上了某一間閣樓,閣樓全由青竹築成,十分清新,叫人一眼就覺得乾淨純粹,正是桐花社的雅間。
閣樓作雅間的主意是葉天歌出的,美其名曰這樣更高雅,其實只是為了滿足他聽牆角的樂趣。
葉天歌心血來潮時總會十分喜歡聽牆角。
一些人,平時絕不出口的話,在情迷意亂之時,即便沒人問,自己也要說出來。
只是他現在偷聽這雅間可非是什麼魚水合歡之處,這裏乃是桐花社另半個老闆蘇驚夢的休憩之處。
蘇驚夢是當朝王爺,身份特殊,而且這個地方更是特殊之地,不能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而葉天歌自己,時常憑心做事,一突發奇想就有可能突然不見蹤影。
兩人雖為老闆,卻無法管理社裏事務,便又請了葉天歌的四師兄楚新來做明面上的老闆,兩人則隱入暗中。
每月的二十三,蘇驚夢都會與楚新來交接事務,就桐花社的現狀反覆研討,力求推陳出新。
葉天歌對此頗覺不然。
明明是暗渡陳倉,偏偏要擺出一副“我們是在談正經事”的態度,實在是叫人不爽。
不爽歸不爽,葉天歌還是十分喜歡聽他二人那隱藏在正經語句下的打情罵俏的。
他潛了呼吸,貼在牆邊。
常年習劍的緣故,令他的五感比一般人更靈敏,是以他輕輕鬆鬆就聽清楚了閣樓里兩人的談話。
這次倒沒有洽談社裏事務,反是言及了大夏秘史。
蘇驚夢摺扇一搖,故作風流之態,道:“先帝當年流落江湖,與江湖中十三個門派簽訂契約,十三門派助他得享帝位之後,才有了今日的十二天街。”
楚新疑惑:“十三個門派,怎麼只有十二天街?”
“先帝登基沒多久,十三門派忽然被襲,拼殺之中,薔薇閣閣主方季一家,滿閣之人都被屠戮殆盡,未得封賞便已離世,遂是僅封得十二天街。”
葉天歌忽然之間心慌意亂,放開了呼吸,可是他仍然有窒息之感。
他隱約覺得,有真相呼之欲出,他卻仍然被隔離在一張迷濛的大網之中。被纏裹,被包圍,無力掙扎,無力回天。
離那個真相,那個困擾他無數個日日夜夜的答案,永遠只差了那一步。
那一步看似平地,卻是天塹。又似無邊鴻溝,永不可跨過。
他從未這樣焦急,也從未這樣疲憊。
任身子癱在地上,他突然忍不住想哭。仰頭望了望,他又忍了回去。
“哭吧。”溫柔清潤的嗓音傳入耳中,方淮在他面前站定,隨後蹲下身,纖長白皙的手就覆上他的眼睛,“壓抑會讓你瘋掉。”
方淮的手有一絲微涼,因為帶着一層薄繭,所以並不柔軟,卻無端叫人覺得安心。
葉天歌眨眨眼睛,最終沒有忍住,放下所有防備,哭了出來。
開始是無聲無息,後來啜泣,後來愈發強烈,幾乎至歇斯底里。
方淮也從以手覆著葉天歌眼睛的姿勢,換成將他撈起身,攏在懷裏的姿勢。
他不無苦澀地想,也不知道這小東西這些年怎麼過來的。
再一想,更是苦笑,反正怎麼樣,也比那個人強吧。
他彷彿又想起來那一日,一雙美麗的眸子幽幽暗暗的,終於落下一聲嘆息。
葉天歌彷彿感受到這聲嘆息,停了自己的哭聲,仰着頭看着方淮,因為剛剛哭過,葉天歌眼眶通紅,卻顯得一雙眼睛格外清澈純粹,就像是藝師傾盡一生打造的最精緻的美玉,只看那一眼,就要勾魂奪魄。
方淮揉了揉他的頭,對上他的目光,兩人就這麼看着對方,眼睛皆是一眨不眨。
在那目光里越陷越深,方淮心道,果然自己是絕不可能逃避。
自己身上雖有母親的理性,更多的卻是那個人的重情。
一顆心太柔軟,註定了會放不下。
聞聲而出的蘇驚夢與楚新兩人,看到這一幕場景,統一目瞪口呆。
“你、你沒死?!”
“你怎麼勾上的這麼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