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不會放下戒心
葉家當代家主名葉效方,有三子一女。
雖然極其富有,住所卻並不奢華,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樸素。
然而葉家本家還是有一處可以彰顯其財富的,便是庫房。
庫房裏有金銀財寶,更有許多失傳的靈藥、寶器之類的物品。平素由葉家暗衛看守着,非葉家人不得進入。
頌月便是靈藥的其中之一。
它原是由江湖最有名的毒醫所制,專為破解傾衣。
善易容之人擅使人皮面具,只是再好的人皮面具,與肌膚貼合之後,仍然會有痕迹,仍然易被人識破。
若是將傾衣塗於面具邊緣,這人皮面具從此便如同長在人臉上一般,絕不可能被人識破。
葉天歌正是懷疑,金葉蛇君的臉上覆了這種塗過傾衣的人皮面具。
他接過葉天澤遞來的頌月,小心地往屍體的下頜處灑了一線。
隨手抓了根香將人皮面具挑了,便見棺材裏一張泛白卻並不失英俊的臉。
“果然是他。”
“針對你的?”
“我也不知道,”葉天歌皺眉,一轉頭,就看見葉天澤一張無悲無喜的臉,“大哥,你能換個表情嗎?”
葉天澤沒理他,淡漠地又問出一句話,“屍體,怎麼處理?”
“讓我想想。”葉天歌將棺材的蓋板又推回原處,“我得先去找一下妙花毒娘。”
葉天澤拍拍他的肩,“我倒是覺得,你得先去找一下葉家主。”
葉天歌將頌月還了葉天澤,“把這白布都揭了吧,棺材先挪到偏廳。”說完就離開了內堂。
自內堂向西走,不過百十米的距離,便抵達葉效方所在的西院。
葉天歌自幼時病癒之後,就一直極排斥葉效方,當初他能放棄家中優渥的環境,極爽快地答應去天劍門學劍,也有部分原因是因此。
兩人雖是父子,卻勢如水火,或者說,葉天歌單方面視他如仇敵。
是以之前葉天鶴提起之時,葉天歌就岔開了話題。
該來的總要來,而且以葉天澤的性子,若是他不自己來,等下就一定會被葉天澤拖過來。
能主動時,葉天歌還是選擇主動。
一進房間,葉天歌就聞到一股子濃郁的藥味,甚至壓下了葉效方房裏常年燃灼的檀香的味道。
這次是真病了?
葉天歌眼中閃過一道冷光,嘴角也勾起冷笑,只是極快便褪下,就好像從沒有過這一表情似的。
換了副“乖兒子”面孔,他繞開屏風往裏間走。
葉效方正躺在床上,面上一片蒼白,憔悴衰弱,似乎病得不輕。
葉天歌的姐夫宿謙在葉效方床榻旁的小凳上坐着,見到葉天歌來,他臉上浮現些許不自然的情緒,“四弟來了,我就先告退了。”
話語裏似乎透露出“因為葉天歌來他才走”的意思,這般易惹人猜疑的話語,宿謙平日裏絕不可能說得出來。
向來八面玲瓏的人,如今是怎麼了?
葉天歌狐疑地瞧着他,他卻已經離開了裏間,不一會兒腳步聲離得更遠,竟是真地離去了。
“我都聽天鶴說了,小歌,你到底惹了什麼禍?”
葉天歌聞得話音,聽出葉效方話語裏滿滿的關心,卻絲毫不動容。轉身在宿謙方才坐的小凳上坐下,他沒有回答葉效方的問題,而是換了軟軟的語調,“爹爹的病怎麼樣?”
葉天歌其實不是好人。
葉天歌自己這麼覺得。
雖然江湖上幾乎每個人都覺得他很好,非常好,雖然葉家的人也只把他當成小孩子寵愛。
但他其實並不善良,也並不天真。
他只是會演。
世人喜歡什麼模樣,他就演個什麼模樣。
世人個個都有城府,卻極怕旁人有心機,那他便演個天真善良的人出來。
迎合旁人,也不過叫自己的日子更舒心點。
他不會因為無稽的清高而叫自己不舒坦。
葉效方嘆了一口氣,“我並無大……”說到此時卻是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似乎意識到了話語與表現的不一,尷尬地閉了口。
葉天歌不由分說探上他的脈象,眉頭皺成川字,“怎的會這樣亂?”
恍然大悟一般,“不是因我而病,而是……毒。”
葉效方眼見瞞不過去,點點頭,“有一味已經失傳的毒,名叫離夜雪。庫房裏也僅有關於它的記載,並無解藥。”
“下毒之人就算不是妙花毒娘,也一定與她脫不了干係。”葉天歌做出一副憤恨的模樣,“爹,你等着,我這就去為你找她要解藥去!”
葉效方來不及阻止,葉天歌已從窗子跳了出去。
裏間里的藥味較外間其實更重,濃重的藥味之下,還壓制着另一股淡淡的味道。
葉效方知道,葉天歌並不會聞出來其中的古怪,然而眼睛盯着葉天歌離去的方向時,還是忍不住皺眉。
他眼中一片幽暗,一雙眸子似乎瞬時化成了深不見底的淵。
穿廊過廳,葉天歌抵達一處小院。
敲了敲門,便有女子出來開門,正是葉晉。
“姐,我問你一件事。”
葉晉掃了他一眼,“說。”
“你和我姐夫是不是鬧矛盾了,我剛才見他似乎有些不對勁?”
“這不是很正常嗎?”葉晉冷嗤一聲,“誰人都有厭倦之日。”
葉天歌知道,葉晉這句回答同他的問句一般,都有第二重含義,他卻並不能領會葉晉想說的話。
沒去細究,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一般,道:“姐,要是有人拿着漢陽玉到浮生閣,你就把他請到我這裏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略微柔和了些,使得葉晉投來狐疑的一眼,他笑笑:“回來之前,我差點死在沙漠裏。這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葉晉補刀,劃破旖旎氣氛,“我還奇怪你現在怎麼黑得跟鍋底灰似的,原來是因為進過沙漠。”
葉天歌重申,“我可是差點死在那裏呢。”
葉晉的聲音忽然變得幽幽暗暗的,“你還不如死在那裏呢。”
葉天歌嚇了一大跳,“你還是我親姐姐嗎?”
“自然是,”葉晉忽然笑出來,“可是我不能保證我永遠都是。”
葉天歌隱隱聽出來這話語裏的悲哀:“永遠……”他輕嗤,“我從不期待那東西。”
“你要提防你最不願提防的人。”
葉天歌勾了個軟軟的笑,“我從不會放下戒心。”
說完他也不再管葉晉的奇怪反應了,大步流星地就往偏廳走。
其實,葉天歌確是當得起方淮那一聲誇讚的。
若說方淮是明月般的人,那他就是白玉般的人。
從皮囊來看,倒有四個字能形容——美玉無瑕。
葉晉看着他的背影低喃:“小歌啊……你太像他了……”
微風拂過,將這話也一起拂散。
偏廳里,一副棺材擺在正中央。
葉天澤在棺材左側,葉天鶴在棺材右側,如同年節時朱紅大門上貼的那兩位辟邪大將似的。
葉天歌笑了一下。
換來葉天澤的冷淡一瞥,繼而葉天鶴突然回魂,“小歌,這個人就一直在這放着嗎?”
“不,下葬。”
葉天澤神色動了動,“下葬,你說葬在哪裏?”
葉天歌的笑意有些暴露的妖嬈,他聲色婉轉,“葉家四爺,自然是葬在葉家祖墳。”
葉天鶴猶然糾結,“這什麼意思?”
葉天澤已會心一笑,“你要引出背後之人。”
“她送來屍體后,並不會遣人時時看着,不過,若是下葬之日,她必定會來。因為,這就是她的目的。”
葉天澤拍了拍葉天歌的肩膀,“我去準備。”說完便離開了偏廳。
他的腳步很穩,也很輕,絕不是如表面上那般,只是一位經營有方的商人。
葉天歌笑了笑,眼睛略微彎起一點,似乎是漫不經心,卻給人一種奇異的美感。
葉天鶴本來還想問些什麼,卻叫這一笑閃花了眼,愣在當場。
葉天歌收了笑良久,他才反應過來,指着棺材道:“他還挺好看的啊。”
葉天歌冷冷開口:“棺材被我封了,你根本沒見過棺材裏的人。”
“……”葉天鶴啞口無言,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最後彆扭地說,“……我是說你好看。”
話音一落立刻逃也似地奔出偏廳。
葉天歌閉上眼睛,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放到身後的棺材上,他似乎只是有些疲憊,又似乎已經疲憊到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蠢鶴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什麼角色呢?
他沒有答案。
偏廳之外,日漸西沉,天氣依舊燥熱,卻彷彿已有涼下來的前兆。
方淮坐在屋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夕陽。
天空已染了半邊嫣紅,也許只是一霎時,它就會變成墨一般的漆黑了吧。
杜月還沒有回來,這兒只有他一個人。而因為是杜月的居所,四際的人早已搬走,周遭十分寂靜。
他卻仍擔心被人聽見。嘴唇開合,而不發出一絲聲音。
最後一末餘暉落下,掩蓋他的唇形。
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看見。
他緩緩笑起來,好看的臉因這一抹笑更加生動。
——我親愛的弟弟,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