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鬼子要滅的是八路
5、
匪頭能當上湖西王,除了能屈身成人家的孫子外,還要有股子稻田地里的螞蝗味兒,只要能給自己鋪路,管他龜孫王八蛋,認準,咬住,就不鬆口。
四老虎不是憨子,也像微山湖裏的白蓮藕,有幾個缺德的壞心眼兒。
當下,聽了劉大炮的主意,頓覺得不錯,於是,馬上備了厚禮,騎上洋車,進了城,到縣衙,見了李連璧,啥沒說,使出祖傳的賣肉術,趴在地上,“咣咣咣”,連着磕了幾個響頭,鼻涕眼淚塗一臉,再抬頭,臉膛子像稻田地里起出來的一塊破磚頭,可憐巴巴地連着顫聲地叫大哥。
這一下,倒把李連璧給嚇了一跳,李連璧急忙上前,將他扶起來,問是不是家裏死了上輩子人,上這裏給報喪來了?可咱是沒親沒故連湖沿也摸不着,你這哪套的跪拜禮呀?
四老虎這才回過來味兒——光顧着巴結掏真經,忘了這一套是上門報喪的專樣式,祖輩傳下來的老習俗,可問題是他家沒死人!
四老虎後悔,接着暗罵李連璧混賬王八蛋。在湖西,見面問人家死了人是最忌諱的事,為這事,大街上拍磚捅刀子的有的是。不過四老虎這回沒有急着上去捅刀子,如今正在人家的屋檐下,哪敢像賣肉時候的發大脾氣支架子?只當大風刮跑了沒聽見,只當是老龜孫爹死娘亡妻偷人,於是,依舊跪在地上,有天大的委屈似的索落着跪求的原和由:萬請縣長大哥支個招,在龜田皇軍那裏捎句話。
“啊,原來是這樣,我還認為啥事哩。”
李連璧聽完四老虎的啰嗦,知道是求他辦事的事,於是,收起剛才猴臉上強刷起來的假惺惺的悲,鬆開扶四老虎的手,直起腰,坐回太師椅上,滾圓的身子豬翻身,斜着,端起茶蓋碗,慢慢地喝上一口,再慢悠悠地放下來,齜齜嘴,呲出嘴裏的茶葉棍兒,蛤蟆眼珠子向屋頂棚翻了幾翻,就好像那織網的蜘蛛是他的小老婆,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長嘆了一口氣,“老古語,皇上跟前凈罪臣,伺候日本人,難哪!咳,這事……難辦。”
正開着順風船的的四老虎萬沒想到的是,老窮酸,老不要臉的李連璧,上來就來這麼一悶棍。當下,豬腰子臉氣成猴兒腚,抬頭看,李連璧黑臉剃了一個青瓜皮頭,就像隆冬野地里黃野棵子邊摘剩的爛冬瓜,滿腦袋的刀兒肉,一仄一仄的,張張嘴就亂顫。
什麼玩意?!四老虎氣上頭,恨不得撲上前,把這個冬瓜頭跺個稀爛再鋦起來當尿壺。
就四老虎的脾氣,給你老龜孫下跪,禮數已經到天了,還想跐着鼻子上到臉?當下嚯地爬起來,往另一個太師椅上一坐,而後手一操,斜着三角眼剜對方,“爺們,怎麼著?當了鳳凰就忘了雞?皮痒痒了?換付新的?!”
李連璧一個激靈,才覺出壞了壺。
自當上縣長,求他李連璧的人多了,行市自覺着往上漲,大概也把四老虎當成平常的人。
於是,李連璧趕緊,就象抬腿尿尿的野狗,見對方眼珠子裏的冒寒光,猛想起來被泚的牆縫是四老虎。要是他動了怒,發了威,別說是縣長,就是龜田鬼子官,恐怕再也喝不到明早的回鍋羊湯了,他是什麼人?魔王!閻王,會剝人!彪子勁兒上來,真會給他換副新皮子。
李連璧立馬、趕緊、馬上,接上搭錯了的那根筋,從“茶”直接跳到“上好茶”,那態度,羊羔子見了媽,一百八十度,連着翻了三個個兒,再趕緊地連着“唉”了三個“唉”,疥蛤蟆的眼珠子還擠出了一滴淚,“唉,唉,唉,鄧隊長,四弟,俺的四弟唻!你可是不知道,這日本人,腿短心眼多,實在難伺候,在他們跟里,縣長和街上打‘蓮花樂’的一個樣,難呀,四老弟,我的好老弟也!”
蓮花樂是湖西叫花子要飯的唱詞,每臨上門討飯,叫花子們都要面敷白粉,裝瘋賣邪,插科打諢,敲着竹板上門唱,可着勁兒糟蹋自己,用自己的賤,博得飯主樂,討來一個窩頭半碗湯。
四老虎憑嘛體諒他?
“哼!打‘蓮花樂’的也能坐上縣大衙?日弄鬼哩,你老小子的腰,是不是想直溜直溜?”接着,四老虎的三稜子眼又一剜,寒光,將屋裏的溫度一下子降到零下八百度。
四老虎這話不是吹,他確實能治老龜孫的老彎腰,能讓他順順溜溜地躺在棺材裏。
關鍵是老龜孫說到底不想治彎腰,“哎哎哎,”當下,李連璧彷彿、好像、真的要被拍直腰,真急眼了,那神色倒是他要跪下來,把聲音壓到打‘蓮花樂’的蚊子叫,“四弟四弟,你呀,就是也像老哥我穩不住氣哩,你就不想想?咱是啥關係?鄧隊長的事,咱當小兄弟的,能不當皇差辦?你不來我就替你謀劃了。”李連璧的“棗核”腦袋靠四老虎,近得就像王八爬到了鍋沿邊,“老兄老哥哥,你是不知道的,這日本鬼兒,人小個兒矮,心眼也窄的像針鼻兒,有根蘆葦棒擋着就認定碰上高山了。先拿着蔣介石當貓兒攆,攆跑了蔣介石,見世面上還有幾個共產黨蹦躂,這不,又嚇暈了不是?現在呀,正想着法子擠兌掉,只想坐穩這天下,永世當中國的太平皇上爺,知道不?”他又拍拍四老虎的胳膊,像扯長舌頭的老婆娘,“四弟呀,現而今的國民黨,已經不入龜田隊長的眼,你使得那些勁兒,挑水的回頭——過景(井)了,知道不?”
“啊哦,原來這樣呀,跟小日本兒打交道真費勁,還得猜心眼!”四老虎見李連璧被窩裏咬牙,話里話外的想着他,就不拿他的腦袋當夜壺了,端起李連璧那頭的茶碗,吱一聲,喝個凈,潤了嗓子,也直起脖頸子跟着罵,“直說不就得了?煮國民黨也是煮,殺共產黨也是殺,過年宰兔子,早說,一鍋攪了。”說到了殺人,四老虎不自覺間,腦袋拔高了八公分,“你這當縣長的忒娘們,共產黨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幾個頭頂高粱花的要飯的叫花子?餓得實在撐不住了,喊打日本,那就是打‘蓮花樂’,容易討口飯吃,值當的怕成這樣?”
李連璧被四老虎數落的心不爽,立馬接上話茬,“就是呀,”他是縣長,萬不能被眼前的楞種混賬龜孫子看輕了,逮着空兒竭力的往“娘們”外摘自己,“這小日本兒,祖輩兒呆在海島里,哦,就像呆在咱微山湖裏的鴨墩里,沒見過大世面,心路窄,就好比武大郎回家,就怕屋裏有比他個高的西門慶,他們呀,是箐杆子打狼,兩頭怕,怕咱不和他一心,怕你得了勢后算計他,這是日本人的心路,所以才沒接下你的紅帖子,知道不?四弟,四弟也,巴結不成買賣,瞅准了行市才行呀!”李連璧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自覺間,自己又教了私塾掰了孩子牙。老小子讀的書多,眼力架兒自然比四老虎寬,見震住了這條爛尾巴刀郎魚,於是又放下小心,開始掛餌、下鉤,戲耍眼前的這個魔頭王八蛋了。
“那,咋叫他放下心?”四老虎還真叫他唬住了。
李連璧見對方入了套,這才正色,“孔夫子收學生還接干肉呢,你得拿點稀罕物件,趕準點兒向日本人表忠心,老古語,千里作官為的吃穿,要不圖點錢財,人家龜田幹嘛漂洋過海千里老遠的來咱這兒?”
“拿啥?”四老虎雖然噬財如命,但還沒吝惜到扣扣屁股漱漱手指頭的份上,關鍵時刻還是頂得出。
“要來,就來點狠的,把你的鎮山寶拿來!”
“唏!”四老虎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老小子,真他奶奶地敢要!誰不知,那玩意往家裏一擺,陰鬼陽鬼屈死鬼,就是連蚊子的魂兒,都不敢偎偎門框的邊,真真的鎮家寶物。
見四老虎猶豫,李連璧緊接着追一步,把能透風的縫兒全堵死,“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我的鄧隊長!鄧老弟,四弟!”
“好!好好!你等着!”四老虎一咬牙,轉身就往外面走。
四老虎能當上湖西王,也還是有點過人之處——關鍵時候,敢出手!
湖西人都知道,四老虎的鎮山寶是一個馬鞍子。誰得了它,百病莫侵,鬼邪難入。
四老虎的馬鞍子可不是一般人的馬鞍子,那是人骨頭做的架,人頭髮編的墊,人指甲鑲的邊,人皮蒙的套。
就這個馬鞍子,四老虎是把五個被他綁架的、家裏交不起贖金的人剝了做成的。當時候,他犯了殺豬的癮。據說,剝人的時候,那被剝人的慘叫聲,竟將在場的三個匪徒嚇死過去。也從此,落下了一個“狠”名,成了周遭匪伙的王,再大膽的毛賊,再不信邪的楞種,在邪性的二百五,天擦黑,都不敢靠靠羊山的邊。
一頓飯的工夫,四老虎就將“馬鞍子”拿了過來,獻給了李連璧。李連璧收了四老虎的禮,不知道用的什麼法,或者根本沒用什麼法,反正過了沒多久,龜田召見了四老虎,告訴他皇軍真正要的是共產黨,土八路才是皇軍真正的敵人,要他帶金鄉城北的偽軍們,去剿滅伏牛山上的共產黨。
四老虎這才捋清了鬼子的花花腸,才放下心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