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味苦

第20章 味苦

趙主簿怪異地瞥她,“聖上封他容成仙人,我們才叫他仙人。他今年也才廿三歲。”

阿苦那淺茶色的眼睛機靈地一轉,“他才廿三歲,你們就這樣聽他的話?”

“嗯。”趙主簿想了想,“他是不世出的星占奇才,可以預知天機。”

阿苦索性將棋子一扔,兩手撐着腮,撲閃撲閃着大眼睛看他,“聖上看重他,是不是就為了那些天機?”

“大約……”趙主簿忽然閉了嘴,謹慎地看向她,“你問這麼多作甚?”

她撅起嘴,“我師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趙主簿道:“你師父才是黑白國手,你不知道吧?他把你推給我,明擺着不想搭理你。”

她的目光定住了,表情也僵了。

趙主簿一擊得手,不再贅言,徑去撿拾棋盤上殺得七零八落的黑白子,一邊說道:“仙人讓你學弈棋是為了定你心性,要說輸贏,你還差得遠呢。”

阿苦咬緊嘴唇,綳了半天,突然道:“你等着瞧。”

趙主簿一愣,旋即笑着搖了搖頭,正如個最寬厚的長者。

皇帝要御駕親征,似乎事務便格外多了起來,每日都召未殊入宮,給幾個將帥軍師講授兵陰陽法。阿苦一天到頭也難得見到未殊幾次,這日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了,正要開口,未殊卻並沒看她一眼,足不沾地地往北邊去了。

阿苦反應過來,仙人-大約是要上考星塔。她早被警告過了,那地方尋常人不能涉足。

她只敢跟到倉庚園門口,無可奈何地哀哀看着他遠去了。她不知道他會在考星塔上待多久,索性在倉庚園門前坐下,抬頭看星星。

冬天了,星辰稀少,只那月盤更顯明亮晶潤。她來到司天台已經快一個月,不知道扶香閣那邊怎樣了?

其實師父也是緊張過頭了吧,她就呆在扶香閣,能出什麼事兒?雖然每隔三天跑一趟城北是有點勞累……不過她可是鐵打的錢阿苦哎。

她腦子昏沉沉,夜裏風涼,她往月洞門邊偎過去,像只貓兒似地把自己整個人都蜷進了枯草堆里。小時候她貪玩,當她不想讓弋娘找到自己,就會這麼干。

她不知道還有一種動物也喜歡這樣,那種動物叫鴕鳥。

待未殊從考星塔上下來,時辰已近平旦,無妄都已回去睡熟了。他一個人目不斜視地穿行過草木凋敝的倉庚園,走出月洞門時,忽然感到有什麼異樣。

他回過頭去,倉庚園中萬物靜謐,什麼都沒有。他又掃視了一圈,確定,什麼都沒有。

就在這時,腳邊的草叢裏發出“嚶嚀”一聲,似嬰兒夢裏的嬌啼。

他低頭去看,好像被人猛敲了一記,整個呆住了。

阿苦抱緊了雙膝靠着月洞門睡得正香,不知道夢見了什麼,還砸吧砸吧嘴。她的臉容在月光下白得仿似透明,長發披散覆了全身,像個最溫順的小娃娃,還是瓷做的。

他不能確定她到底是睡着還是醒着,半蹲下身子輕輕推了推她。

“阿苦?”

他的聲音泛涼,是熬夜過後特有的清疏空曠。

她“嗯”了一聲,繼續睡。

他伸出兩臂,抱孩子一般,一手圈着她膝彎,一手護着她頭臉,將她直着抱了起來,她連酣睡的姿勢都不用變。明明快十五的姑娘了,他每一次抱她卻總覺得還是個孩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長得完全。他心念忽而一動——她是不是生不足月?

平常聽科房裏的人嘮叨,他也會覺得她可惡;可是這晚上她睡得安恬,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嘴唇嘟了起來,他又想,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再可惡能可惡到哪裏去?那些人一定是添油加醋了,阿苦哪裏會有那麼不聽話。

將她抱回西廂房安置好,阿苦忽然醒了。

他抱着她顛了一路她沒事兒,可身子一沾床,竟然眼睛便睜開了。

她的眸色不似他那樣黑,而是淡淡的褐,像太陽的反光。他被她嚇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兩聲:“怎麼醒了?”

“我等你呢。”阿苦精神頭十足地從床上爬起來,“我等你教我下棋呢!你別想把我撂給趙主簿,他都告訴我了,你才是最厲害的!”

他一怔,“——所以你在倉庚園外睡著了?”

她撇了撇嘴,“這不是不讓我進去嘛……”

“你可以進去。”他說。

她大喜過望:“真的——”

“只要你走得出來。”

她索性轉過頭去。

他人已經走到了門邊,側身想了片刻,還是走了回來,低頭看着床上生悶氣的小東西,“我最近有些忙。”

不理他。

“你先跟着趙主簿學,他是教過王爺公主的。”

不理他。

“往後別睡那樣地方,夜裏涼。”

不理他。

他終於嘆了口氣,“到底怎的了?”

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到她細弱的肩膀抽了抽,然後就是特意放大的抽噎聲。明知道她在裝模作樣,可他還是略略着了慌:“我今日回得晚,原以為你早睡了……”

“你沒回來我才不會睡!”她突然扯着嗓門控訴,回過頭來,竟當真掛了滿腮的淚水了,驚得他心跳都停了,“我跟着你去的倉庚園,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揉了揉眉心,“我沒有看見你。”

她嗚嗚哇哇哭得更大聲了。“你壞,你混蛋,你把我拉這邊來不讓我見我娘和小葫蘆,你自己又不陪我……”

他沒轍了。側首看着她鬧,目光沉默,好像無奈里隱忍。她呆了呆,還想大哭,他卻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臉。

淚水滑進了他的手指縫裏,似乎有些黏膩,讓他忍不住在她嫩白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他定定地看着她,燭火將他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一雙幽深的眸子像兩叢無底深淵。他湊了近前,卻看見她濕潤眼底的驚惶,像弓箭之下瑟瑟發抖的鹿。

他終究無聲無息地放開了手。

還是個孩子。

她依賴他,希求他的陪伴,就像孩子一意要抓牢自己喜愛的玩具。她眼中的世界是圍着她自己轉的。

當他心念微動,想要入侵她的領域,她便本能地害怕起來了。

不過如此而已。

阿苦已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她方才險些以為他又要親上來,他靠得那麼近,她腦中電閃雷鳴,危險,興奮。他遠開了,她才得以平復,自壯聲威般擺出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嚇人的表情,瞪着他。

“你輕薄我!”她指控。

“我錯了。”他爽快承認。

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發泄,拿着瓷枕就砸了過去,他一閃躲開。他就是這樣,他承認錯誤很利落,可是他犯錯也很利落。他做決定很快,而且不容置疑,他要碰她就碰她,要放開就放開,他根本不會猶豫,他從來不會猶豫。

他看似溫和,其實獨斷。

他凝視她半晌,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把膝蓋蜷了起來,還如貓兒一樣,保護自己的姿勢。他輕輕開口:“你要我怎樣陪你?”

她不答。

“那我今日不去面聖了。”

她很彆扭地道:“聖上沒叫你?”

“叫了。”他頓了頓,“今日大軍出征。”

她嗆住,“那你還不去?”

他看了她一眼。

“不去。”

她沉默了很久。

“為什麼不去啊?”

像是明知故問,又像是刨根究底。像是忐忑期待,又像是破罐破摔。

他的回答卻出乎她意料。

他說:“你着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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